他匆促地死去(2)
這些和地鐵又是全然不同的風景,只是一轉彎,頓時所有的喧囂和流彩都都消失了。蘿蔔排骨湯和咖喱雞塊的香味從一些顏色模糊的窗口裏面傳出來,那麼安靜。小俏和可可在一條窄小馬路的路口分手。一個向落了攤的菜市場方向走去,一個拐進了弄堂裏面,身影很快就隱沒在了低沉下來的夜色裏面。可可進了家門就換了拖鞋,踢踏踢踏地拐進衛生間裏面,擰開水龍頭開始在浴缸里放水,然後她合上馬桶的蓋頭坐下來,從書包里拿出那本中年男人掉落下來的黑色筆記本翻開來看,大部分是備忘錄,把會議的時間和地點寫在那些狹小的格子裏面,可可翻了一會兒,就倦了,把本子放進馬桶邊上的舊雜誌堆里,鑽進了浴缸裏面,把身體蜷縮到水面之下,聽到耳朵裏面都是水在水管裏面奔騰的聲音,而那個男人匆匆撥開人群向前走的身影又再次出現在她的面前,她閉起眼睛,不願意再去想。星期天的下午可可從昏睡中醒過來,頭暈得不行,昨天晚上她去看大維在U2酒吧的演出了,然後就喝酒了,最後是被人從廁所的一堆嘔吐物裏面像根蘿蔔那樣拔出來的,她不敢回家,媽媽看到她這幅樣子肯定是會瘋掉的,可可覺得自己的母親時刻會瘋掉,她是個正值更年期的神經綳得很緊的女人,為了一點點的小事情都會歇斯底里起來,她脆弱得簡直比個青春期的少女還要碰不得。所以她去了小俏的家裏,在小俏家的浴缸裏面洗了個很舒服的泡泡澡,換了小俏的睡衣以後就沒心沒肺地一倒頭睡到現在。此刻小俏不知道去了哪裏,她就一個人靜悄悄地躺在床上注視着這個房間裏面的一切,牆壁上面的收音機頭樂隊的海報,趴趴熊的床單,地板上拼了一半的拼板,桌上幾瓶廉價的香水和指甲油,彩色條紋的內褲都疊得好好的擺在一隻透明的箱子裏頭,一棵快要死掉的龜背竹擺在窗台上面。可可昏沉地爬起來,把桌上的小俏替她倒着的一杯涼水倒進了花盆裏面,又趴在桌子上,在筆筒了找一支順手的圓珠筆,打算給小俏留條子就回家去,才推開房門,就看到小俏的媽媽捧着一碗糖番茄走向廚房。“哦,我們家小俏出去上補習班了,晚上才回來呢,你不等她了么。”小俏的媽媽絕對是個慈眉善目的女人,很善良的一心一意對女兒好的女人。“不了,我該回家去了。”可可說,“跟小俏說一聲。”“嗯,你去洗手間洗把熱水臉吧,面色很不好,到廚房吃碗粥才走哦。”可可在洗手間打開熱水龍頭,把小俏的蘆薈洗面奶抹在臉上,抹了她用的尼維雅,水兜邊放着一盒redearth的胭脂,是不久以前她們倆一塊兒去買下來的,店裏面的營業員小姐直誇她倆的皮膚那麼好,到底是才十八歲的女孩子。可可覺得小俏是好看的,小俏的好看是一種真正的唇紅齒白,她就是不化妝,穿着規矩的校服也依然是好看的,她上體育課的時候穿着線褲和白汗衫在跑道上跑步的時候,可可注意到有很多打籃球的男孩子都會用目光的余稍去追隨她。她想像着小俏平時每天早晨起床,對着這面鏡子洗臉,用食指挑一點面霜拿手指在臉上抹開,那張臉是真的面若桃花的。而現在鏡子裏可可的臉卻是蒼白的帶着點酒精帶來的浮腫,她的眼睛和小俏比起來太細了,睫毛也不卷,關鍵是,鏡子裏的那個女孩,看起來是那麼的沮喪和氣息奄奄,可可生氣地拿刷子往臉上掃了一點胭脂,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臉稍微紅潤了一點,又覺得掃得太多了太紅了,令她想起活猻把戲時的那隻猴子,她突然沮喪得就想哭了,又開了水龍頭把臉上的胭脂通通地擦去,拿毛巾狠狠地擦,回復到那張黑着眼眶的蒼白的臉,她才閉起眼睛不看鏡子了。回家,在路上恍恍惚惚的,下午的太陽太好了,新村裏面的人都出來溜狗,把棉花胎曬在綠化帶裏面,幾個穿着旱冰鞋的小孩從可可的身邊擦過,手機響了,可可從包里很費勁地找出她那隻綴滿了掛件和鈴鐺的小傢伙。“喂,我是大維。你昨天後來還好么。”“嗯,後來去小俏家裏了。”“那就好,你昨天在男廁所里亂吐,還哭了。”“以後再不喝那麼多酒了。”可可掛斷了手機。可可與大維已經分手三個月了,事實上是,三個月前,大維突然消失,他消失后的一個星期,可可在公交車上看到他摟着另一個金燦燦頭髮的女孩子,在馬路的拐角處一下子閃過,可可狠狠地刪除了手機里大維的電話號碼,大維在這三個月中也不曾找她,從此倆人斷絕了聯繫,可是現在大維突然又出現,她不知道為什麼他要在甩了她之後,又要回來找她,突然又請她去看演出,他或許只是消磨時間罷,可時間是足夠可可消磨的,而可可正好只擔心冗長,也有可能在她的內心裏,這三個月始終沒有忘記過大維。她把耳塞塞進耳朵裏面,開始聽收音機頭樂隊哀鳴的聲音,她有一點憂傷,看到自己家的陽台上面她剛剛洗掉的校服地曬在太陽底下,滴着水,那裙子被改得太短了。昨天晚上她醉了,吐的時候,真的大哭了么?真的當著大維的面大哭了么?回到家裏,媽媽蜷在客廳的沙發裏面,沒有開燈,廚房裏還堆着大疊要洗的碗筷,水龍頭沒有擰緊一個勁地滴水,她只是蜷着不動,默然地看着電視機里的電視劇,每個夜晚她都是這樣度過,在熒熒的電視機前面坐着,連瓜子也不吃,一動也不動,爸爸總是加夜班,她就這樣坐着等他,有時候等到十點鐘還沒有回來,她就一個人抱着一條毯子娑娑着走進房間裏去。這時候可可想起了剛才在小俏家裏喝的那一碗冰糖番茄,嘴唇邊還有甜甜酸酸的味道,心裏覺得難過。電視裏面正在播新聞,一個聲音標準的男聲說:“最近地鐵里又發生了自殺事件。”可可看到電視屏幕里一張男人的照片,正是她和小俏眼睜睜地看着他跳進地鐵去的那個男人,原來他是個會計師,名字叫做程建國,一個太普通的中年人名字,有着那個時代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