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蘇清蕙睡了兩天都沒有醒來,程修讓人每天給她喂水喂葯,可是睡夢中的蘇清蕙並不配合,常常脖子上都是葯汁水跡。
程修問老大夫,老大夫也只說:「自己不想醒,老夫也無能為力!」
程修聽到這話,心裏有些沉重,他和張士釗作了一段時間的酒友,也趁張士釗酒意朦朧的時候,套過幾次話,對她夫妻二人的生活,有大致的了解。
「蘇清蕙,你還這樣年輕,以後的路,誰又能說得清呢,睡過去,就什麼也沒了!」
程修像是呢喃,又像是呼喚。
當日,程修便讓人在蘇清蕙的房間裏插了梅花,放了兩隻麻谷,她和白芷捕的那兩隻也葬身在了火海里。
這邊蘇清蕙沒醒,那邊,張士釗的風寒越來越嚴重,夜裏開始盜汗。
程修將那批匪寇交給劉副將軍,請了幾日假在家裏照看張士釗夫妻二人,將管三先生那邊的大夫都拉了過來。
這一夜,又下雪了,雪花輕輕洒洒地飄在地上,沒一會兒便融化了,程修做莽夫慣了,今夜卻忽地起了點傷懷,他不知道,他到底是為了什麼接近張士釗?
是因為蘇清蕙是他叔祖母的關門弟子,還是他們初來蜀地,他在城門遠遠的一瞥,那個像三月桃花一樣柔美的女子,有一雙清凌凌地眼睛,又黑又亮,像春天水田裏剛剛脫胎的小蝌蚪,又像無數個守着山頭堵截匪寇的夜裏,天空上或明或暗的星星。
就那般不期然地撞進了他的眼睛,進入到他自個也摸不着的內心深處,開闢出來一塊柔軟無比的空地。
她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像有魔力的手,在那塊空地上撒上種子,待風吹過,會長出輕盈盈的花。
程修無意識地推開蘇清蕙的門,不禁皺了眉頭,裏頭守夜的丫鬟竟不知所蹤。
程修近前兩步,那向來瑩潤的臉頰因了多日卧床有些乾澀蒼白,長長的睫毛覆在眼瞼上,像隨時會飛走的小火蛾。
她的脖子上有一根紅色的線,可能掛着吊墜。
程修微微低頭,香脂的清香從鼻翼掠過。
右手小手指輕輕地碰了碰她小巧的鼻子,有些微涼。清滑。
走廊有腳步聲傳來,程修迅疾退出了房,拐到走廊另一端,回頭看,是蘇清蕙房裏伺候的丫鬟回來了。
程修這才看了看自己右手的小手指,那一瞬間,他竟有戰慄的感覺。
「少爺,少爺,張大人不好了!」
院裏傳來趙二疾呼的聲音。
程修鎖着眉,三兩步跑過去,卻見張士釗躺在床上渾身顫抖,額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張士釗的長隨遞過來一封信給程修,「程大人,老爺說,如若他熬不過這一關,煩請您把這封信交給夫人!」
程修匆匆接過,見上頭寫着:「賢妻清蕙親啟」
上面的墨跡已經乾涸,許是這兩天張士釗一早便寫好的!
程修將信塞到懷裏,對張士釗的長隨道:「吩咐下去,給屋子生暖爐,你備些酒精,給你家主子擦拭!」
有那麼一瞬間,程修腦子裏閃過那個小巧的鼻子,閃過張士釗就此過世的念頭,可是,他腦海里的另一個小人不屑於這般做。
也許是死馬當活馬醫,後半夜張士釗身上的溫度開始下降,老大夫摸着鬍子笑道:「算是熬過來了!真不容易啊!」
張士釗的長隨當即便對着程修下跪,「程大人,我家老爺的命是您救的!」
程修舒了一口氣,笑道:「沒事就好!」
第二日張士釗還在昏睡,蘇清蕙卻醒了,在晨光微曦的時候,一縷淡淡的雲霞透過雲層,射出些許白亮在天邊。
蘇清蕙的眼瞼被微微刺了一下,忽然就睜開了,她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腦海里的第一個念頭是,倉佑,她要回倉佑!
程修得知蘇清蕙已醒的消息,腿立即便拔開了,卻又立即收了回來,笑道:「我就不過去了,吩咐丫鬟們要好生伺候着,若是再出了丁點紕漏,就等着被發賣吧!」
管家福伯微怔,這還是第一回,他從少爺的口裏聽到「發賣」這個詞。
張士釗是在下午的時候醒的,得知蘇清蕙已經醒了,不由又濕了眼眶,他以為他和她這一輩子,就這樣結束了!
程修笑道:「士釗兄,等你們兩口子好了,可得好好犒勞我,給我保一門好親!」
張士釗聲線微弱地笑着應了。
他不知道,他和蘇清蕙的真正磨難在這一日才開始,自此永無回還的可能性。
這一點在丫鬟傳話過來,說張夫人想要回倉佑城的時候,張士釗便開始驚覺。
張士釗並不能拖托多久,因為這一回蘇清蕙歸心已定,她能下床扶着丫鬟走動的時候,便備好了馬車。
張士釗趕到門外,人馬俱已齊備,他沒有再攔阻她的理由,匪寇已除!
張士釗扶着馬車,凝聲道:「一路珍重!」
蘇清蕙看他微微側着的身子有些羸弱地靠着長隨,輕輕道了一句:「夫君也珍重,這一去,怕是到年初以後才回來,望夫君諒解!」
張士釗頷首。
他並沒有看蘇清蕙,也沒有告訴她岳父已逝。
或許,是這一刻,張士釗面對他和蘇清蕙百孔千瘡的關係,沒有勇氣再親自在上面劃下一道血痕。
縱然待蘇清蕙回到倉佑城,也會明白,她的爹爹已不在的現實。
可是,現在,看着她滿是期翼的眼睛,對歸巢的眷戀,張士釗始終沒有開口。
在日頭許多個日夜,張士釗常常回想起這一天,他目送着蘇清蕙上馬車,對她說「一路珍重」,她的眼裏劃過一絲劫后的溫情。
那是一個晴朗的早上,她的眼睫上掛着清晨的寒霜,帶着些許朦朧。
如果在這一刻,他敢於面對,敢於直言,或許,她不會如後來那般對他完全封閉。
世上許多事,是回不到那個點的,藜國素來信宿命,張士釗常常報以不屑,在張士釗從朝堂上退下后的那幾年,他回想起年輕時候的往事,猛然發現,一切早已冥冥中註定。
他和蘇清蕙各自執拗,不願服軟的性格,註定了他們之間的宿命。
蘇清蕙回到倉佑城以後,一封信也沒有。
張士釗心下不放心,研磨給蘇清楠寫了一封信問及家中狀況,末尾一句,提了一句蘇清蕙。
信寫好,他拿起來在窗口的風下晾了晾,才折好,吩咐管家拿到驛站寄出去。
他是知道蘇清蕙對於岳父的依賴的,這一趟回去,連最後一面都未能見上,也不知道那個素來寡淡的女子,能否受得住?
倉佑城張府的管家也給他來過信,言蘇清楠的夫人李氏在岳父去世后,有些偏幫着蘇志遠侵佔蘇家二房的錢財。張士釗有些不放心,又提筆給倉佑城的現任知州寫了一封信,請他多看顧幾分岳家。
他在程修住的巷子裏,重新置辦了一處宅院,依舊是東西兩院的格局,東院依舊留給蘇清蕙,請成衣鋪子的綉娘按照蘇清蕙以往的尺寸,置辦了一年四季二十套衣裳,休沐的時候就和程修一起去古玩店珍寶店裏頭淘些他以為蘇清蕙會喜歡的東西來放在空蕩蕩的東院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