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以不永傷》 第一部(3)
“別人都不知道,只有我看見了。”這種蒼老得令人難過的聲音來自姓李的奶奶。她是這棟樓唯一一個還裹着小腳的老太太,裹腳的時間就彷彿她的年齡那樣無法猜測。在年初她就對鄰居們說她要去敬老院,即使是到了那裏自己也將是歲數最大的老人。後來她不時地推遲離開的日期,到上一個月她決定在此再呆最後一個夏天就去享受那種備受其他老人敬重的生活。然而包括她本人在內的很多人都已慢慢看出來,假如這個夏天還要繼續升溫的話,很有可能她將懷着去敬老院安度餘生的美好憧憬死在本社區。雷奇隊長沖她笑了笑,不再相信她的話,他完全清楚這些瘋話不過是將近一百年的經歷附在一個人身上所衍變出的怪誕幻覺。上次就因為她說在天亮時曾看到一個從井裏爬出來的人在繞着花園跑了一圈之後又跳回到井裏,才使雷奇隊長一度視案情為自殺而非謀殺,走了很多彎路。我姥爺卷了一支煙遞給雷奇隊長,問他現在有什麼頭緒了沒有。“有的,跟以前的一樣,開始都是線索太多了,好些都用不上,迷惑人而已。”雷奇隊長大口地嘬煙,“像這樣,直接噴出來的是假的,吸到肺裏面的才是破案的關鍵。”我姥爺想知道什麼時候會有結果。雷奇隊長並沒回答,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白煙,他的頭隨着煙霧的上升緩緩仰起。他輕輕地捏住落到他頭髮上的瓢蟲數着殼上的星,過了一會兒揚起手臂將它重新放回空中。“二十四顆。”他嘀咕着,把煙頭扔到地上,皮鞋踩在上面狠狠地碾了半個圈,隨後站起來低聲對我姥爺說:“夏天結束之前吧,不會遲於那時候的。”在星期三下午差一刻三點鐘的時候雷奇隊長過來拜訪我姥爺。我姥姥告訴他現在正是我姥爺禁止任何人打擾的午睡時間。我姥爺在雷奇隊長等了半個多小時之後從裏屋走了出來。“這是我外孫。”我姥爺指着我說,“裏面還睡個小的。”雷奇隊長走過去和我姥爺坐到沙發的同一側。我姥爺叫我去拿點冷飲。“太熱了,聽說工廠都停工了。”我姥爺說。我姥姥在廚房把最後兩杯菠蘿汁塞到柜子裏,她可不喜歡警察把案子查到自己家裏來。“什麼都沒了。”我告訴我姥爺,“正燒水呢。”“啊,不必了。”雷奇隊長點起煙,“您有孫子叫杜宇琪吧?”“是啊,他是我最大的孫子,過了夏天就滿十八歲了。”“嗯。”他手中的煙上已經掛了兩厘米的煙灰,他向四周看看,發現電視頂上有一個白瓷煙灰缸,起身走過去,煙灰在途中就掉下來了。他低着頭看着像雪花一樣散落的煙灰,在最後一片煙絲飄到地板上之前他衝著我姥爺說:“就我們所知道的,他攪到了案子裏面。”我姥爺聽后不緊不慢地捲起紙煙,當他認為煙絲剛剛合適的時候就叫我先出去,“還有,跟你姥姥說,水用不着再燒了。”不過我姥姥還是把沏好的茶水送到客廳,想去聽聽他們都在說什麼,然而不一會兒她就出來了。“難道我們家裏真藏着兇手不成?”我姥爺和雷奇隊長在裏面談了一個小時,之後又一個小時過去了。我姥姥端着水進進出出好幾回,依然弄不清他們在談什麼。那座檀木古鐘敲過五下后她讓我進去問問晚上留客人吃點什麼好。她認為這麼說即使是再不識趣的客人也知道是該告辭的時候了。我去問了,要不是我姥爺執意挽留的話,他確實就要離開了。“留下來,咱們還沒一起吃過飯呢。”我姥爺說。一開始我姥姥一句話也不說,裝出喂我表弟吃飯的樣子,而我表弟卻不停地問那兩杯菠蘿汁哪去了。我姥爺勸雷奇隊長喝酒,雷奇隊長說:“睌上還要走些地方,我真喝不了。”於是我姥爺就斟滿了自己的杯子。那個巨大的酒瓶里養着那麼多奇怪的動物,每次倒酒我都害怕沉睡在枸杞底層的海馬以及將人蔘纏成一圏的蛇會從瓶口鑽出來。“他說晚上要過來和您談談的。”“誰呀?還要來?”我姥姥停下來看着我姥爺。“回家之前他想先到這兒來。”雷奇隊長沖我姥姥笑笑,“看得出來,他難過得要死。想想也是,走了兩星期後就這麼狼狽地回來了。”“兩個星期?”我姥姥突然站起來,“找到宇琪了?”雷奇隊長與我姥爺告辭兩個小時后,我表哥杜宇琪彷彿身後拖着無限長的夕陽那樣疲憊地站在了大門外。就算我姥姥那麼想知道杜宇琪在離家出走的兩個星期里都去哪兒了,我姥爺也始終盯着窗外飄落的楊絮而無應答。跑去開門的我姥姥因為我表哥的落魄而尖叫起來:“天啊,別跟我說他們把你抓去挖煤了。”我表哥茫然地搖搖頭將背包從雙肩卸掉,同時有一些泥沙抖落下來。他左手撥一下由於汗水而貼在額前的又長又亂的頭髮,走到我姥爺身前。“去洗個澡,換身衣服。”我姥爺雙眼直直地盯着他,彷彿僅僅是將目光從楊絮那裏緩緩移到杜宇琪的臉上,“要知道,過了這個夏天你就十八了。”我表哥從背包里掏出幾張沾滿油漬的報紙,接着去書架找出了積攢近半個月的晚報,把這些帶到浴室。“你本來就該好好休息。”我姥姥不明白為什麼他會喜歡在洗澡這麼愜意的享受中還要費腦筋做其他的事情。“沒關係,奶奶。”杜宇琪關門時對她笑着,“我就是想看看半個多月來世界都變成什麼樣了。”隔着門我們聽見水流的聲音,裏面的熱氣從門底縫一點點鑽出來。我姥姥告訴他如果感到氣悶的話可以打開排風扇。不過沒人回答,可能是水聲高過了我姥姥的話音或是杜宇琪的答話。我表哥杜宇琪將水龍頭開到最大,外面的蟲鳴聲及叫賣聲都消融在水聲之中。池子裏的水位迅速上漲,一直淹到水龍頭聲音才逐漸變小。之後水便從浴室的門底縫流出來,浸濕了地面。要不是有哭聲從裏面傳出來我真的認為我表哥已經死在了五十多度的熱水裏。那是杜宇琪的哭聲,開始低低的,像從耳邊輕輕吹過的風。幾分鐘后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時候就在裏面失聲地痛哭起來。很多年以後我都無法將那種聲音遺忘,一種可以漫過水麵,浮在空氣中,將玻璃擊碎的聲音。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明白到底經歷什麼樣的事情才能使人如此傷心。後來有個女孩告訴我,假如一個人痛苦到極致,眼睛就不再是淚水的唯一出口,身體的任何部位都可以流出眼淚,譬如你會伸出手指迎着陽光哭泣,或是仰望天空在心口流淚。在那一刻我就明白,從底縫滲出來的或許並不是充滿檸檬香泡沫的溫水,那是我表哥杜宇琪的淚水,他的全身都在哭。他平躺在浴缸里,看着自己的淚水漸漸漫過身體,溢出浴缸,沿着紅色瓷磚流到外面的蠟油地板上,風過之後會留下乳白色的顆粒,醮在食指舔一下,稍有鹹味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