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以不永傷》 第一部(1)
開始是那個打奶的女人發現的。七年來她始終宣稱奶油因為比水輕而浮在上面,為此每天早晨五點鐘她都要趕到花園門口以求買到最濃的牛奶。有時候送奶人未能在天亮之前準時到達,她便沿着送奶人的來路迎去,決不容忍有人在她之前買到奶。同往常一樣,送奶人在奶桶頂層舀出一斤奶后,她堅持要再添半斤。然後她走回花園,朝雜草叢生的小道走過去,她將小道稱為“牛奶之路”,前後走了七年之久,以至於天色黯淡的時候她也能巧妙地繞過一株株淺色而近乎透明的白楊樹,而且從不被野草叢中的連秧纏住。走到中途她覺得自己踩進了泥里,黑暗中她無法看清自己的腳,只是感到雙腿怪沉的。她知道雨終於來了,同時想着這是走到哪了。然而不多久她便走了出來,撥開低垂在右眼前的柳枝,跨過齊腿高的鐵圍欄,看了看身前的那棟樓,還是只有一扇亮着燈的窗戶,亮燈的是她自己的房間。她上樓的聲音震亮了樓道里的燈,藉著光亮順便看看今天的牛奶濃度如何。進屋的第一件事是打開收音機,隨後來到廚房,將牛奶倒在灶上的奶鍋里,點上煤氣,最後才走回門口脫鞋子。廣播上說今天仍沒有雨,算上昨夜已經是連續三十七天沒降一滴水了。火的外沿將奶鍋圍成了一圈。她想再沒有什麼能使這夏天變得涼一些了,除非是秋天提前到來。牛奶開始向上漲,她調小一些火焰,然後又熟練地在牛奶落下去時提升火溫等着第二次上漲。昨晚又沒下雨,早該下一場的,她望着冒泡的牛奶想着。沒下過雨?她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俯下身看看地面,地上滿是從她鞋上掉下來的泥。她匆匆跑到門口,把那雙拖鞋翻過來仔細盯着。光線有點暗,她看不清什麼,只看到鞋底花紋間的空隙塞滿了泥。她推開門走下樓梯,發現一路上都是她留下的腳印。她摸不準這是什麼顏色的鞋印,但卻如此清晰,甚至可以沿着印跡一路走回去。起初她以為走錯路了,可能是記憶的岔口使她無意中發現另一條打奶的捷徑。太陽漸漸升起的時候她辨認出這確實是走了七年的小路,不一樣的是很明顯昨夜有人來過這裏,很多樹枝被折斷,成片的雜草也連根捲起。風過之時飛起一片受驚的昆蟲向她撲面滑過。她終於找到了那塊最泥濘的地方,蹲下來用手指蘸了蘸草上的濕泥,舉到眼前,在晨光中她辨明這就是鞋底泥土的顏色。她再次小心翼翼地將手臂向草叢中探去,彷彿一條蜿蜒前行的蛇那樣緩慢移動。她明白自己摸到的是什麼,左手將高矮不齊的雜草撥開,她看見有人死在了這裏。不是雨,而是死亡。死者的面孔被她長長的玫瑰紅色的頭髮遮住,一雙睜着的眼睛由於劇烈腫脹而凸現於頭髮之上,即使是無家可歸的乞丐也不會對那女孩身旁被扯碎的衣服懷有指望。不會再有什麼能使她如此恐懼,她起身向後退了半步,長吸了一口氣,驚嚇得喊了出來,不是因為見到了令人心寒的屍體,不是因為聞到霧氣中向四處延伸的血腥味,而是意外地發現那鍋不停冒泡的牛奶竟然還在她的手中。牛奶被晨風吹得起伏不定,伴隨着樹葉的沙沙聲滾到她的手指上,燙得她鬆開雙手。奶鍋掉到女孩裸露的肚子上,牛奶漫過屍體向身下流去,發出噝噝的熱氣,將好不容易才凝了的血重新融開。在警察離開之前沒有其他人來過這裏,早在霧氣還未散盡之時,警察便清理了現場。然而消息依然像波濤洶湧的水一般迅速傳遍整個社區,我們是最後知曉此事的幾個人。那天住在一樓的張爺爺照常在正午十二點一刻拎着一袋煙絲爬到樓上來與我姥爺下棋。從他老伴因肺癌死後的第二年起他就每天都在這個時候找我姥爺下棋,而且總是落敗三盤而歸。這一次他堅持着要再下一盤,“昨晚睡不着的時候我就想,”他抹着額頭上的汗說,“我之所以從沒贏過你,是因為我們還沒下過第四盤。”我姥爺告訴他本該把第二天的棋當作四、五、六盤的。“把風扇打開吧。”他說,“打從早上一死人,我就明白要有奇迹發生的。”我姥爺端起茶杯,吹着浮在水面之上的碎茶及白沫,細小的水沫彷彿堆在路邊的柳絮從一側飄到另一側。我姥姥在沙發上坐起來,手裏還織着毛衣問他誰死了。張爺爺將象棋擺好,“下棋吧,”他盯着棋盤說,“什麼也不比象棋重要。”我表弟把線團從沙發上滾到地上,然後又興高采烈地纏回。“到底是誰呀?”我姥姥又問了一次。我表弟抱着線團向裏屋跑去,他想看看這紫紅色的線團究竟有多長,能把他一直帶到哪裏。“毛毛,對樓住的那孩子。”我姥爺喝了一口吹涼些的茶水,咬着滑進嘴裏的茶葉。茶葉散出濃烈的苦澀,他又吐回杯中。而那邊的我姥姥則將針抽出來插在沒有袖的毛衣上,從花鏡上方看着張大爺,同時起身拉開風扇。吐回去的茶葉在杯中緩緩張開,下沉,最後降落至底,消失在深褐色的茶葉之中。“棋收起來吧,”我姥爺點起裝滿煙絲的煙斗,“給我講講到底是怎麼回事?”就這樣,毛毛的死訊傳遍了整個社區。那一年我九歲,或許是十歲,不會更大一些。整個夏天也沒有下過一場雨,老人們搜尋了記憶的每一個角落也沒找到這麼奇怪的天氣,此後也一樣,哪一年都沒能熱過那年。我姥姥禁止我們在上午九點後下午五點前出去。前後一個多月里她講了七次她是怎麼看見那個人被一點點晒成水汽的,就好像從一街到七街的每條路上都發生過似的。“我們都是糖捏的,”她在沖橘子粉的時候告誡我們,“像這樣,一燙就化掉。”每天早飯後她都要配好各種果味的飲料放到冰箱裏。為了抗衡熾熱的氣溫,那台八八年就買來的冰箱時刻都在無力地驅動着充滿噪音的發動機。我們封死了所有的窗戶以抵擋高溫的侵襲。在那一刻煙霧瀰漫,風扇和冰箱交替鳴響,透過玻璃我們能看見白雲之下熱氣的流動,就彷彿火焰上方的空氣那樣凝在一起。他們剛剛開始說話,我姥姥就讓我和表弟回屋裏午睡。她從充滿檸檬味的冰箱裏拿出兩瓶葡萄汁放到桌子上,“喝完就給我躺到床上去。”之後她搶回我表弟手中越變越小的線團像個放風箏的人那樣走遍每個屋子將散落一地的毛線一點點纏回去。“才十六歲的姑娘。”我退出房門的時候張爺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