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以不永傷》 第四部(27)
“每一封信都是我讀給他聽,之後替他寫給你的。到後來你父親不能說話,連聽東西都成問題,他就讓我親自寫信給你。”“我一直將這些當成父親的勸誡。”文再說,“而你卻成了我的精神之父。”一群孩子跑到河邊,脫下衣服高聲叫着向水中游去。他們擊起的浪花濺到老人的臉上。“這些信你都留着吧。”李老師遞給他說,“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痛苦,重要的是你要善待這些痛苦。留在荊州吧,這是你心靈的歸宿。”張文再沒說什麼,他脫掉上衣,打算像那些孩子一樣跳進河裏享受生活的樂趣。他已不再考慮是否死去的問題。既然是他犯下的罪行,他就要承擔自己的責任,去接受命運的懲罰。幾年來他的心情第一次這樣舒暢。“一起下去吧。”他起身對李老師說。老人指指自己僵硬的左臂說,“不能動了。沒有一點感覺。”冰冷的河水使他開始遺忘過去的憂慮。一隻飛鳥落在他頭頂又迅速飛向空中,幾個孩子向他潑起水花。遠處有一艘輪船駛過。他回憶着童年時在河底撈蚌的情形。可是後來他離開了荊州。在給父親匯錢的時候,他愛上了一個迷人的女孩。那時候她僅僅是令他擺脫孤獨的侵擾,還是她本身就存在着純潔的意義?靜坐在花園發獃時他忽然明白自己確實始終深愛着袁南才擺脫了心靈的責備。難道離開她和另一個女人結婚這種遠離心靈的行為就可以讓他不愛着她嗎?即使她那麼放縱自己不也還是一個愛情的信徒嗎?“留下來吧。”他想着,一個人靜靜地向前游着,“像個隱士那樣安度晚年。”一條滿載的漁船從他身旁劃過。他將頭伸向湖底看到一隻小魚在他周圍環繞。在河流的最深處他找到一塊銀灰色的鵝卵石。他抓着它浮出水面看着漸漸昏暗的天色。孩子的歡笑聲距離他越來越遠。他大喊兩聲,然而無人聽到他的聲音。於是他向岸邊游去,可是他走得實在太遠了,以至於他準備返回的時候卻再也游不回去了。朱珍珍在第二天接到張文再的死訊。她抓着送電報的郵差好長時間都默然無語。到了晚上她抱着她和張文再的結婚照靜坐到天亮。晚報次日刊登了張文再的訃告。那時朱珍珍正乘坐着飛機去往湖北。人們遞給她一個正方形的骨灰盒,還有張文再留在岸邊的一沓家信。在返回長春的空中她從這些信里看出來或許當時愛上他並想出所有計謀來得到他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她終於明白雖然她贏得了他們之間的競爭,然而她為此付出的實在太多了,她所失去的甚至已超過她生命的全部。張文再被葬在毛毛的身邊,沒有幾個人前來參加葬禮。朱珍珍知道這盤棋因為對手提前離開,所以只能由她來將棋子一一裝回到盒子裏。她燒掉了他留在柜子裏的衣服,把毛毛的日記、他給父親的信以及他父親的回信一併放到皮包里。“如果真能見到她,”她想,“那麼這盤棋才算真正結束了。”葬禮因為突然颳起狂風而匆匆了事。幾個人扶着她上了返回市區的車。她低着頭默默記下了通往張文再之墓的小路。汽車行駛到一半她執意走下車,攔住一輛出租車回到墓地。遍地的落葉將散落的白花瓣一一覆蓋,陽光穿過樹葉照到墓碑的碑文上。她看見一個穿黑色長裙的女子站在碑前。“他死了。”朱珍珍走過去對那女子說。“你知道我會來的,所以你把訃告弄到了報紙上。”那個女人語氣平靜地說。朱珍珍扭過頭看看遠天的烏雲,幾片葉子吹到她臉上,她說:“要下雨了,你回去吧。”“你害怕了,”她微笑着說,“你知道他根本不愛你,你怕最後離開他的是我。”朱珍珍轉身突然抽了她一個耳光,然後癱坐在墓旁看着漫天飛舞的金黃色的葉子。“對,對,對!”朱珍珍望着天空喊,“他是沒愛過我從來就沒有你知道嗎?他始終都想着你,但和他在一起的是你嗎?”袁南將束起的頭髮散開遮住左邊五指的紅印,沒有理會她,向叢林的深處走去。“我告訴你!”朱珍珍在她身後狂笑起來,“他不配你去愛!只配給我一個人!”她把準備好的皮包扔過去,轉身走出了墓園。一路上她衝著五輛停在她身旁的出租車搖頭,她迎着風一邊走一邊淚流不止。入夜時分她才走進家門。她想隨着這盤棋的完結她的生命也該結束了。此後她的生活開始脫離現實的軌道。她已經習慣行走於虛擬和回憶之間。那些來看她的朋友們對她難以捉摸的表情感到莫名其妙。而那些突然發出的笑聲或嘆息不過是因為她想起過去的某些事情做出的回應。她漸漸學會用毛毛留在電腦上的網號找人聊天。一些已經知道毛毛去世的同學們驚訝地打聽這個叫“毛毛”的人是誰。於是她就給這些人講故事。有些是發生過的,有些是她憑空想出來的。到後來她也辨別不出這些故事裏哪一部分是真實,哪一部分是謊言。她只是靠着接連不斷地講故事來維持生活的樂趣。她講的最後一個故事是說一個家境富有的女孩夢想着去當名作家,不過很快她就發現自己只有這方面的天賦而無寫作的耐心,利用她藝術上的天賦她騙來了一位她深愛着的有婦之夫,事實證明這毀掉了她一生的幸福。夏初的一天朱珍珍仔細閱讀了一個同她一樣絕望的網友發給她的“本世紀最酷的自殺方式”。按照網友的指點,她關掉了樓道的電閘。當冰櫃裏的冰雪漸漸融化已不再寒冷時她服下一瓶安眠藥躺在了裏面。三個小時后一個急着看球賽的鄰居合上了總閘。直到她失蹤後半個多月,才由兩個撬開門鎖企圖行竊的小偷打開冰櫃。那時她全身被一層薄薄的冰霜覆蓋,雙目微合,含笑露齒,就像是待嫁王子的白雪公主一樣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