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捉夫子
?北京的六七月份,最是難熬。【全文字閱讀.】中午炎熱,晚上涼,雖然還沒到夏季正熱天,但炙熱的陽光也讓人皮膚生疼,一股熱風吹過,直叫人喘不過氣來。
夥計張文在前面櫃枱上清算着最近的賬單,看着他緊鎖的眉頭,心裏不免煩悶,說道:“我說張文,我們這就是三月不開張,開張吃半年的行當,別老跟個財迷一樣盯着賬單,急也不能馬上漲工資呀!”
張文聽完,哈哈一笑,“我說老闆,我這咋感覺皇上不急太監急嘞?”正說著,突然一股熱風攪動着屋裏空調的冷氣,門上的風鈴發出陣陣悅耳脆響,只見店裏走進兩男子,一個看起來個子不高,十分精瘦,梳着七分頭,穿着淺藍格子衫,西褲,黑皮鞋,另一個則肥頭大耳,滿面紅光,脖子上掛着帝王綠翡翠,挺着啤酒肚,留着典型的老幹部頭,手背上的浪琴錶閃着金光。
男人走了過來,我心想,別看這肥頭大耳帶點啤酒肚的哥們胖,走起路來卻是虎氣十足,沒準是個容易出貨的“大觀園”(大觀園,古玩界行話,指的是那些喜歡古玩但是又不大懂的達官貴人,這類人為了滿足虛容附庸風雅,有較強的購買力),當我還在思量這筆買賣怎麼個做法時,精瘦的男子就已經走到前台大聲說道,“你們這兒誰是老闆啊?沒看見我們王局長熱着嗎?還不快伺候伺候?”
張文應聲倒了兩杯涼茶,“好嘞二位爺,您都請坐,先涼快涼快,嘗點小店特製的蜀蠶茶!”精瘦男子扶着他說的王局坐下后,馬上對我說道,“掌柜的,今天我帶我們王局長來捉夫子,一般的東西我們看不上眼,把你們店裏最好的幾件通通拿出來瞧瞧吧!”
聽到“捉夫子”這幾個字我就一激靈,好傢夥,這筆生意看來是穩穩的高賺了。再看張文,聽到捉夫子這句話后,整個人跟迴光返照了似的,那叫一個激情四射,服務周到,一口一個王局捧着。做我們這行,最喜歡聽到的字詞中,捉夫子絕對排名靠前,因為在行話中,是指由一個懂行的人帶不懂行的人來買東西,不懂行的人充分相信懂行的人的能力,他說如何珍貴就如何珍貴,多少錢可以買就多少錢買。但一般這個懂行的人會和古玩店老闆說好分成比例,他會配合老闆把高仿的器物當真的賣,這樣在收取夫子的傭金的時候,還能從中拿到一大筆提成,不懂行的人以為自己撿到寶貝了,其實最後倒霉的還是不懂行人自己。所以有人感嘆,玩古董,玩骨董,玩得好便是古,玩不好便窮得只剩骨。
我立刻回道:“二位老闆,真是巧啊,本店剛進了寶貝,你們就過來了,這一看還都是行家,竟然下定主意來捉夫子,那我就不多說什麼了,不過有句醜話說前面,老規矩,沒實力捉不了夫子也可是要交看寶費的!”聽罷王局長臉上的肉就抖了抖,像是在冷笑說,就沒有我買不起的東西。我心想,看來夫子已經入套了,肯定以為捉夫子是行家看寶物的暗語。
精瘦男子馬上接道:“你們店以前的三足漢鼎還不錯,今兒怎麼沒看着?還有,漆器我們就不看了,那玩意麻煩,掌柜的就給我們看看新到的寶貝就好,我們開開眼!”
聽完這話,張文看着我,我點了點頭,心想這筆買賣不做白不做,三七分也行啊。剛才精瘦男人說的其實是隱語,古玩行當里有時候買東西害怕旁邊人偷聽交易過程,經常使用隱語,關鍵是交易雙方會聽即可,三足鼎,漆器的意思是捉夫子我三成,他佔七成。
於是讓張文從裏屋拿出兩個包裝精美的紅盒子,一個裝着一件清乾隆年間的白玉牛,一個裝着一件豇豆紅釉太白尊,底部下青花色書寫“大清康熙年制”六字三行楷書款。兩盒子在桌面放定,王局長明顯被這兩件“寶物”給吸引住了,沒有看見精瘦男人向我眨了幾下眼睛,我知道捉夫子核心橋段要正式開演了。
精瘦男子兩手慢慢的小心捧起白玉牛,豎起了大拇指,“好玉好玉呀,王局,您看這品相,這包漿,多亮啊!紋飾構局典型的乾隆工,您看這牛頭下面的一小塊黑褐色的部分,如果我沒花眼,這是傳說中失傳已久的乾隆墨煎啊!好玉好寶貝,的確不可多得!”
王局長被他這麼一說,激動得顫顫巍巍地接過這塊玉牛,仔細端詳了會兒,連聲說了三個好字。對着精瘦男子講道:“馬師爺,人才啊人才,眼力高!”然後對我說道:“掌柜的,這玉恐怕今天是要割愛了,你開個價吧!”
我按捺住心中的竊喜,看着張文在一旁笑顏如花,張文這人吧,其他什麼事都不急,就是和錢有關的事兒都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我對王局長說道:“王局,你也知道,這玉牛是我們店剛進的貨,我這寶貝還沒捂熱就出手,而且這玉牛是不可多得的乾隆墨煎,我還準備好好研究研究嘞!馬師爺真是大人才,一眼便看出玉牛的價值!不過話說回來,王局您是第一次來,來者是客,便是朋友。這玉在市場上能賣到50萬左右,我今天就交王局您這個朋友,30萬不能再少了!”說完這話后,我就在心裏譴責自己,怎麼能這麼黑,不過馬上安慰明白了,這王局長也不知道收了多少不義之財,我這算是變相為民除害,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了。
馬師爺應聲道:“掌柜說的實在,有理,30萬買這塊玉真是不虧!”然後對王局長耳語了一陣,只見王局長回頭,笑着對我說道:“那真是謝掌柜的割愛了,30萬就30萬,成交!”張文立馬過來接過白玉牛,小心的在盒子中重新固定好,精緻的重新包裝起來。
入手完玉器,王局打量着右邊盒裏的豇豆紅釉太白尊,這次馬師爺沒有說話了,只是在一旁仔細打量着,我知道現在該我表演了,不然就容易引起懷疑。我對王局說道:“王局,剛才那件白玉牛我可以給你打個折,可這件器物就太珍貴了,是我們準備拿來當鎮店之寶的,所以要是王局你喜歡,可別怪我這朋友不夠意思,不給便宜價!”
我小心翼翼地取出太白尊,放在旋轉的玻璃托盤上,其腹部暗刻的三團螭龍暗花在燈光下泛着微光,隨着托盤旋轉,時隱時現。見王局看得痴迷起來,我便開始介紹,“王局,您別看這尊感覺就一小杯兒,實際來頭可不小,太白尊是康熙本朝的御瓷文房名器,只在康熙一朝才有,你看這釉色,這豇豆紅釉在燈光下一照,活生生一“桃花片”,這就是傳說中的“美人醉”呀!這種釉色保存到現在,還如此好,可不多見了,而且這品相在本店已經算最好的,下面底部書寫的大清康熙年制也是風味十足!要不是王局今天下定決心來捉我們店的夫子,我可捨不得拿出來!這可都是大英博物館,故宮博物院這樣級別的主才能珍藏的東西。”
王局聽罷全身明顯抖了抖,馬師爺馬上扶住他,同時附和道:“哎呀!我馬師爺鑒寶無數,今天算是開眼了!寶貝,寶貝啊!我老早就聽說“美人醉”這一說,想不到今日一觀,果然美麗得無與倫比啊!
王局慢慢的端起太白尊,雙手顫抖的幅度比拿玉器時不知道大了多少,我心想,該不會自己說得太誇張,這王局長擔心買不起而丟了面子而嚇得受不住了吧?在我暗自想着,一會兒王局不敢問價,我捉夫子宣告失敗,張文追悔莫及且嫌棄的嘴臉時,短暫的安靜終於被王局的聲音打破,我突然覺得這是這幾天我聽到的最有男人味的聲音。王局對我說道:“掌柜的,今天我來貴店真是開眼了,貴店的寶貝真不少,樣樣都是絕品!”說著看了馬師爺一眼,道:“馬師爺平時幫我收羅古玩的時候應該知道,我對瓷器是最感興趣,最喜歡的。今天得以一見康熙年間的“美人醉”太白尊,真是喜歡得打緊,我擔心要是掌柜的你今天不舍割愛,我回去一定晝思夜想的,心撈得痒痒,一定會隔山差五的往貴店跑,我知道掌柜的喜歡爽快的朋友,這樣,你開個價,我要是能行,我就買下,要是不行,我也認了,是機緣未到罷了!”
我按捺住加速的心跳,很久沒有捉過夫子了,儘力不表現出我的緊張,免得露出破綻。我對王局回道:“王局,你也知道這太白尊的珍貴,我也是喜歡得緊啊,不過我是做古玩生意的,要是每次收到寶貝我就拿着不放,那我這個店也就不用經營了。這樣吧王局,我也不亂開,我們按照市場價來,在今年15年中國嘉德春季拍賣會上拍過一件類似的東西,也是豇豆紅釉太白尊,成交價是270多萬。我們這件比它要小一點,這樣吧,我還是開個朋友價吧,260萬不多不少,買定離手!王局你看行嗎?”
王局聽了我的話后,眉頭漸漸的皺了起來,也沒搭理馬師爺,就一個人在堂里來回踱步。我看着他,心裏也同樣緊張,心想,王局您好歹也是單位里響噹噹的人物,我要魄力!魄力啊!我可不想看見因為沒大賺一筆而被張文痛恨的臉,甚至我已經暗下決定,要是待會王局不買這件太白尊的話,我馬上找個借口讓張文去大老遠的潘家園老孫那,看看剛出的一批青銅到了沒。
大概十分鐘后,王局站在了櫃枱前,此時眉頭已經舒展開了,張文在旁邊為他倒着茶。王局看了看太白尊,拍了拍馬師爺的肩膀,說道:“260萬可不是一個小數字啊,馬師爺,看來今天這夫子咱們捉了后可是要消停很長段時間呵!”接着,王局吸了口氣,說道:“掌柜的,260萬,我現在先付120萬作押金,剩餘的140萬明天一早就到賬,東西我今天先拿走,你看怎麼樣?”
我裝作比較為難的想了一會兒,勉強的說道:“好吧,這樣也行,王局,我相信你這個朋友!”張文聽到我的回答后,馬上屁顛屁顛的跑進裏屋拿出一個鍍金包裝盒,小心翼翼的給太白尊包裝好,雙手遞到王局的手上。到這一步,捉夫子已經基本完成了,只等馬師爺明天來店裏拿自己的抽成就好。
其實除了王局自己不知道,我們都明白,他買的乾隆白玉牛其實是高仿品,玉是“河姆料”做的,上面的沁色是巧用料子的皮色做的偽,至於乾隆墨煎的膩子漆,則是用燒烤上色法弄的。外表看起來包漿很好,是因為我閑來無事就讓張文用“金相砂紙”打磨造成的。至於豇豆紅釉太白尊,雖然不是清康熙年間的器物,但是也是清晚期宮廷匠人仿的,也不算全坑了他,古玩市場就是這樣,願賭服輸,願打就願挨,眼力不好買到假東西也只能願自己,權當交了學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