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厭倦》 第四輯(18)
那一年,她在游泳池邊認識了宋易州,暑假,宋易州在游泳館做救生員,他穿了條黑色泳褲,體態勻稱,面容俊秀。古家露一有空就去那家游泳館,一次,她在深水區里佯裝抽筋,大聲呼號,他急忙跳下水,游至她身邊,抱她的那一瞬,接觸到她柔情似水的眼。他家境貧寒,胸有大志,於是,她用自己從別的男人身上刮來的錢,盡心儘力栽培他。她期望他努力上進,將來負擔她的人生,同時也貪戀他青春的身體。她經常去D大探望他,買許多東西,款款上樓,他喚她姐姐。後來,她看到許多女生來追他,不耐煩了,幫他租了房子。她知道九歲的差距不可越,越清楚,推翻的意願越強烈。她始終相信,他們是有過愛情的,那年,她二十八,他十九,他雖然不過十九,卻聰明至極。一下子便看透了她的心機,他亦相信有過愛情,如果那些真金白銀的利益,不是那麼明顯的話。他們從來沒有談過婚姻,她是個與婚姻無關的女子,以前,她不與別人談婚姻,是因為自愛。後來,她不同宋易州談婚姻,是出於自尊。她知道,九歲,足以使一個女人失去說服力。現在,她的孩子長大了,他要離開她,正式地離開,不像過去那樣,無論走得多遠,她都緊攥風箏的線。她坐在酒店的軟椅里,哭得妝容模糊。他一直到清晨才走,她站在十二樓的窗前,覺得自己終於是一個中年婦人了。暮呈醒來后,洗了把臉,拿出下機時一幫男男女女塞給她的訂票名片,隨便按着其中一個電話打過去,訂了一張飛往上海的票。她開始收拾東西,不過幾分鐘,就將自己從他的生活里剔除乾淨了。她站在床邊,猶豫了許久,還是拿出紙筆,留了條便條給他,我回上海了,12點35分的飛機,MD405。她將行李放在門口,轉頭回看一眼,然後意識到自己這個姿勢,就像當初到來時那般。所不同的是對面空了,再沒有擁抱。她站了一分鐘,淚水落下來。來時所有的動作都輕快迅速,走時卻成了慢鏡頭,沉沉的灰,灰的,連天氣都很配合,帶着一絲陰鬱,到了機場后,她換好登機牌,沒有立刻去安檢,坐在了大廳的藍色椅子上。她覺得自己太不爭氣,明知他不會來,還要等,還要等,想到這裏,她霍地站起身,堅定地朝安檢的方向走去。飛機騰空而起,載走了她的愛。空姐遞來剛出爐的報紙,她展開其中一張,慢慢地看起來,是,那場驚天動地的瘟疫已經緩緩過去了,各地連零星的疫情都沒有了。所有的拋物線都完美向下,數據一低再低,一切恢復了昔日的安靜,重新回到所熟悉的那個軌道,好似未曾發生。降落在浦東機場時,暮呈恍恍惚惚地想,結束了,走了一圈,以為走了很遠,殊不知,不過走了一個圓,又回到了起點。她打了個電話回雜誌社,沒有人接,又打給阿蕊,阿蕊說,寶貝,下個星期才上班。她走出機場,坐上了機場大巴,手機一直開着,幾次試圖關掉,都沒有足夠的勇氣。她閉上了眼睛,知道有一些感情已然太深了,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她還在等一個電話,雖然明知道即使一個電話,也不能解決他們之間的障礙。他會不會打來,她完全沒有信心,自己會不會打過去,也沒有想好。她靠在車窗上,看着還有一節電的手機屏幕,幽幽嘆口氣,眼睛望向窗外,她已經回到上海了。機場大巴的終點站是火車站,暮呈本來是坐到靜安寺,可應該下站的時候,突然不想下了,一念之間,車門關上了。當天,她坐火車回了載溪,載溪的一切依舊,揭掉了傢具上的白布,一股久違的親近撲面而來,暮呈擰開水龍頭,有片刻的停頓,水汩汩而出,流於她的掌間。老宅里有一台早就過時的十七寸黑白電視,她依然記得那年寒冬,父母同去商店抱回了電視,使她看到了春節聯歡晚會。當時家裏並不寬裕,她以為除夕將在沉默中度過,卻有了一次莫大驚喜。後來,他們舉家遷往K城,貧困遠離這個家,幸福也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