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就你話多!」季夏剜了她一眼,這不是明擺着哪壺不開提哪壺嗎,沒看見小姐現在很不高興?
薛紛紛趴在榻上,臉埋在坐褥里,聲音悶悶的,「他娶不娶妾我不介意,要是一開始告訴我就算了,現在過了這麽久才露面,偏偏傅容爹娘還替她說話,這不是在打我臉嗎?啪啪啪,疼死了,我長這麽大還沒受過這種委屈呢。」
季夏被她的比喻逗樂了,「哪有人這麽形容的。」
「就是這樣的!」薛紛紛稍稍抬頭露出小臉蛋,湊到她跟前左右轉了轉,「你看,都紅了。」
裝模作樣地端詳了下,季夏點點頭表示贊同,話鋒一轉,嚴肅道:「小姐覺得那謝氏怎麽樣?」
薛紛紛翻了個身,空餘個後腦杓對着她,「不知道,反正又不是我納的妾。」
子春笑嘻嘻地問道:「小姐該不是吃醋了吧?」
薛紛紛連動都沒動,「又沒帶腦子吧你?我吃誰的醋,傅容?」
四個丫鬟裡子春最有雅緻,畫功一絕,從她給薛紛紛作的兩幅畫便能看出來,由此可見也是個會欣賞美人的,如今見過將軍一面,反倒替旁人說起話來,「怎麽了,我看將軍挺好的,一身正氣,威武不凡。」
「你喜歡?那賣給你好了,五兩銀子包終生。」薛紛紛轉過身盤腿而坐,方才的抑鬱經過兩人打岔已經消弭了不少,她下巴微揚,美目涓涓,芳顏皎皎,含笑模樣說不盡的靈秀動人。
兩人笑鬧習以為常,「小姐這價錢真低……」
說話間不經意地掃了眼門口,霍然臉色一變,話至一半緘口不言。
薛紛紛循着她目光看去,便見傅容立在菱花門外,已經換了一身墨色交領直身,腰飾龍頭玉絛鉤,身姿挺拔修長,不知將她們對話聽進去多少。
子春、季夏慌張地叫了「將軍」一聲,躬身退至一旁。
傅容身旁站着個家僕,抬眸小心翼翼地覷了屋裏一眼,朝薛紛紛作了個揖,功成身退。
矮榻一旁設了個竹雕架子嵌青白玉的插屏,正好將薛紛紛小身板遮擋得嚴嚴實實,傅容轉到插屏後面,見她已經換了副規矩坐姿,正在朝子春、季夏吐舌頭。
他理了理袍角,坐在紫檀鏤雕蓮紋五開光綉墩上,「我才值五兩銀子?」
薛紛紛因他忽然出現險些閃了舌頭,捂着嘴巴,一雙濕漉漉的杏眼將人看着,口齒含糊道:「那將軍覺得自己多少錢適合?」想必他應該才來不久,沒有將她那通抱怨聽入耳中。
「你就這麽亟欲將我出手?」傅容偏不上她的當,反將一軍。
薛紛紛連忙搖頭,「當然不是,將軍行情如此好,應當說我撿了個大便宜才是。」
她話裏有話,綿里藏針,聽得傅容眉心微蹙,「此話怎講?」
他那麽大個人往小小綉墩上一坐,顯得極其不協調,偏偏當事人絲毫不覺有異,端的一派坦然。
薛紛紛也不是喜歡拐彎抹角的人,肚裏沒那麽多彎彎腸子,何必為難自己,她懷裏抱着季夏拾起來的引枕,斜倚在坐榻靠背上,神情懨懨,「方才我去前堂見着謝氏了,如果不是傅老爺子告訴,我還不知道有這麽個人呢。」
她跟旁人不一樣,無論將軍府的還是軍營中的,多少都懼怕傅容身上的威嚴冷峻,唯有她能這樣平靜溫和地同他說話,儼然將他當成知心大姐的模樣,傅容一時分不清是喜是憂,「你喊老爺子什麽?」
薛紛紛不明所以,「你的關心點在哪裏?」
「日後還是稱呼爹吧。」傅容不為所動,起身看了看卧房新床,雖沒新婚夜那樣喜慶了,但四角挑紅羅帳幔還是平添幾分曖昧,他回頭見薛紛紛臉頰鼓鼓,愣了愣解釋道:「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輸人不輸陣,她站在矮榻上努力跟傅容平視,「你怎麽知道我想哪樣?」
傅容扯起笑意,小丫頭心裏想什麽分明都寫在臉上了,還非要狡辯,「謝氏是早年雪霏留下的陪嫁丫鬟,她臨終前託付給我的,讓我好好照顧她。」
薛紛紛平時看着精明,關鍵時刻轉不過彎來,「雪霏是誰?」
傅容眼神複雜,「是我……」
季夏在下面輕扯了扯她的裙襴,薛紛紛如醍醐灌頂,倏忽醒悟過來,能是誰,還不是他過世的元配,她頓時沒了興緻,從榻上下來穿上白綾高底鞋兒,識趣地轉了話題,「這都酉時末了,飯飯怎麽還沒準備好晚飯?」
季夏讓外間伺候的丫鬟去詢問,「小姐餓了?」
「嗯,生氣太消耗體力了。」她沒事人一樣轉頭問傅容,「將軍也要留下來用飯嗎?」
御雪庭本就是他倆居住的庭院,非但要一同吃喝,更是要一同睡覺,是以她這個問題問得着實多餘,傅容挑起眉端,「夫人這是要趕我去別處的意思?」
猛地沒法適應這個稱謂,薛紛紛如鯁在喉,無法反駁。
傅容看似心情不錯,見她接過丫鬟遞來的胰子默不作聲地洗手,嘴邊笑意又擴大幾分,來到薛紛紛身後,十分自然地拍了拍她的頭頂,「方才同你開玩笑的,你還太小。」
好在他知道控制力道,否則薛紛紛一定能給他拍到地底下去。
薛紛紛擦了擦手,避開他的手掌,抬眸不甘示弱,「是的,將軍你這麽老,多糟蹋我呢。」
這回換傅容語塞,他才將過而立,怎麽也跟老不搭邊吧?將軍活了三十年,事業正開展得如火如荼,頭一回被人明目張胆地嫌棄,心情很微妙。
小廚房離正室近,飯飯身後隨幾個丫鬟捧着托盤上菜,先是一道松子鴨羹擺在中間,相繼是薛紛紛最喜歡的八寶肉圓,肉圓里加了切碎的香蕈、筍尖、荸薺等一同入鍋蒸煮,吃時內外透香,鬆脆可口。
素炒蟹粉紅黃相映,底下配了些清炒蔬菜,賣相極佳,北方不易買到新鮮的蟹,不知飯飯用了什麽手段,那賣生鮮的老闆每日都會給她留些新鮮食材,或蟹或蝦或魚,不過唯一可惜的是薛紛紛不吃魚肉。
剩下幾道燒素鵝、糖炒鮮菱、醬萵苣、三筍拌馬蘭,經過飯飯的巧手都是不得了的小菜。
南北方米飯蒸煮方法不同,傅容吃了一口只覺得米香濃郁,火候軟硬都掌握得恰到好處,「這米飯作法與平常有何區別?」
薛紛紛習慣了先喝一碗湯,喝完已經有三分飽,聞言揉了揉肚子解釋道:「沒什麽不同,就是摻水放在鍋里煮而已,先前的廚子是把米煮到七八成熟再撈到甑子裏蒸的,那樣米的香味都流失了,不如我家飯飯做的。」末了還不忘誇一下自家丫鬟,真給她長臉。
薛紛紛說的方法固然留住了米的香味,不過水量和火候都不好掌握,做得不好可能太黏或者太硬,不若蒸飯適中,不過飯飯學了六年廚藝,憑藉的是經驗和手感,一般不會出錯。
相比之其他,薛紛紛更喜歡吃肉,一碟八寶肉圓幾乎都入了她的肚子,旁的蔬菜幾乎沒怎麽動過,然而出乎她的意料,糖炒鮮菱卻是最先露出盤底的,她以自認為掩飾得很好的詭異眼神偷偷覷了傅容一眼,原來大將軍竟然喜歡吃甜食。
夜幕降下,迴廊懸燈亮起,一頓飯的工夫四周已歸於寂寥,丫鬟將餐盤撤下,薛紛紛漱罷口後見傅容已經走到門邊,「我尚有些事未料理,今晚就在書房過了,你收拾好了就歇下吧,不必等我。」
說是書房,其實裏面沒多少跟書有關的東西,僅有的幾本也是兵法軍事一類,再不濟就是江湖話本子,是傅容小時候收集的,如今還不捨得扔罷了,大部分是戰場繳獲的兵器,他挑幾件看得過眼的掛在牆上或擺在架子上當作裝飾,他的書房平日不讓人進去,連打掃也是親力親為,由此可見他對那些兵器的熱愛程度。
眼下他這句話正合了薛紛紛心意,就差沒有揮手絹迎送,面上卻裝出一副惋惜模樣,「既然這樣,將軍要好好注意身體,別太操勞。」
傅容焉能沒看出她的小心思,只是不戳破而已。
「小姐,您怎麽不把將軍留下呢?」季夏不解,將軍那番話一聽就是在找藉口啊。
薛紛紛卻不以為然,自得其樂,「他留下了,我們得睡一張床,又不是很熟,那得多尷尬,半夜我要是把他踢下床了怎麽辦?」
季夏給她拆髮髻的手頓了頓,沒忍住說了句實話,「小姐,您想多了……」
依照將軍的體型,估計兩個她也踢不動,倒是將軍一翻身就能把她壓住了,兩人睡一起擔心誰還不一定呢。
薛紛紛從銅鏡里瞪她,「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