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雙鳳纏枝葡萄鏡里的小姑娘心不在焉,左顧右盼,慧黠眸子裏微光流轉,端的是一刻不肯安寧。
給她絞去臉上絨毛的婆子頓住手,一臉無可奈何,守在一旁的平南王妃見狀,不由得嗔了她一眼道:「紛紛,老實些。」
薛紛紛沒聽見似的,纖細的小手拽了拽她織金雲紋袖緣,掀起長睫毛,眼巴巴地覷着,「好娘親,我餓了。」難為她從寅正就被人從床上撈起來,早點也沒顧得上吃,一直折騰到現在。
到底是捧在心尖兒上疼的小女兒,平南王妃心裏再賭氣也不能委屈了她,是以吩咐了薛紛紛貼身的丫鬟去廚房準備了幾樣她最喜愛吃的,待會兒裝在食盒裏一併帶在路上。
聞言薛紛紛扳着手指頭開始點菜,「要一小碟軟香糕,多放薄荷末,水明角兒要皮薄餡多的,橙膏切好放在瓷盤裏,最好切成一口大小的,還有杏酪……」
話未說完已被平南王妃打斷,她招呼丫鬟下去準備,並點了點薛紛紛的額頭,「吃那麽多,當心嫁過去嚇着人家。」
「我巴不得嚇死他……」薛紛紛小聲嘀咕。
平南王妃耳尖,若不是看在外人的面上,定要將她從綉墩上提溜起來,「胡說八道什麽?」
薛紛紛連忙捂住嘴巴,杏眸睜的圓圓,「娘親聽錯了,女兒什麽也沒說。」
紅蓋頭罩在翟冠上,旖旎一片紅擋住視線,薛紛紛強忍着揉捏脖子的衝動,由人攙扶着登上彩輿,規規矩矩地坐在朱紅漆的藤椅上。
綉丹鳳朝陽的紅綢放下不久,她便掀了蓋頭,透過窗帘看向外面,獃獃地坐了片刻,耳畔忽地響起樂聲炮鳴,彩輿騰空,啟轎發親。
平南王與平南王妃立在府外,身旁是她的幾位姨娘和十幾位兄姊,皆是面色沉慟,平日裏與她來往密切的幾個姊姊垂頭抹了抹眼角,這場面讓原本沒甚感覺的薛紛紛也跟着沉重起來。
眼看着人越來越遠,她倚靠在羅茵引枕上,神情懨懨。
紫禁城裏那位不知怎麽想的,許是日子過得太舒坦,居然起了做媒婆的心思,指點誰不好,偏偏是她,咸吃蘿蔔淡操心,哼。
薛紛紛腦海里來來回回,都是幾個小姐妹在她耳邊說的話。
「聽說那傅容年紀都三十多了……」
「年紀大點算什麽,關鍵是身量巨大,虎背熊腰,嚇都嚇死人了!」
說著,幾人不約而同地望了薛紛紛一眼,目光落在她玲瓏小巧的身板上,一齊同情惋惜地搖了搖頭。
不知為何現下想到那目光,依然能讓她打了個寒顫。
平南王府在粵東,距離永安城有四千多里,婚車最快也得走上半個月。
送親隊伍在驛站里歇腳,再出發時已經換好了婚車,四周罩綾羅帷幕,挑紅色綵球,喜氣洋洋,比之方才的彩輿寬敞舒坦許多,最主要的是她的四個寶貝丫鬟都能在一旁伺候着。
鶯時打開大漆寶鑲花紋葵瓣式捧盒,花卉紋銀碟里擺着薛紛紛方才要的幾樣糕點,軟香糕白細爽甜,橙膏晶瑩剔透,原本怏怏不樂的薛紛紛一看便來了精神,拈起一塊放入口中,軟糯可口,心情也隨着這甜膩好轉起來。
「能把這一頭珠寶金簪拆了不?頭都快壓掉了。」她時不時靠在窗口歇腦袋。
鶯時掃了她一眼,「這怎麽成?起碼得等到了客棧,小姐您才能想怎麽樣就怎麽樣,萬一下了婚車教人瞧見衣冠不整的,傳到對方將軍府還不得笑掉大牙。」鶯時一面數落,一面拿銀匙舀了勺橙膏遞到她嘴邊。
「我這還沒嫁過去呢,就處處被他桎梏住了,事事得為他考慮,那嫁過去了還得了?要不要活了?不高興。」薛紛紛張口,哼哼唧唧的。
而且還是續弦,她花一般的年紀居然要給個三十歲的老男人做續弦,想想都虧。
抱怨歸抱怨,但嘴上依然吃得痛快,她把最後一個水明角兒送入口中,便聽一側的子春咋呼一聲:「呀,糟糕!」
吃飽喝足的薛紛紛懶洋洋地掀眸問道:「怎麽了?」
「檀度庵里的兩幅畫忘了拿回來,萬一落在別人手裏怎麽得了。」她攏起眉心,一臉鬱卒。
薛紛紛是前日才從檀度庵回來的,她在那地方住了兩年,若不是忽然被指了婚事,想必一輩子都會留在那裏,兩年下來心境沒開闊多少,倒是跟一棵芭蕉樹建立了感情,是以這回的嫁妝除了珠釧首飾、綾羅綢緞,還有一棵鬱鬱蔥蔥的芭蕉。
子春說的那兩幅畫是在檀度庵畫的,其中一幅便是在蓊鬱芭蕉苔色下,她枕石而卧,姿態懶怠瀟洒,此等美人美景如何能放過,是以子春取了紙筆,永遠地記下了這一瞬。
薛紛紛看後還點評了句,「勉強畫了我七八分顏色。」
當時子春哭笑不得,這會兒她卻是連哭都哭不出了,未出閣姑娘的畫像哪能隨便給人看到。
薛紛紛也有些擔憂,但轉念一想,那裏是尼姑庵,會有誰去呢?再說她的東西都歸置整齊,輕易不會有人看見,想來應該不會有事吧,便安慰子春道:「那地方偏僻,不會有人過去的。」
子春不肯信,還在兀自自責,一旁鶯時看不過眼正欲勸說,便聽車外傳來談話聲,聽聲音還有幾分熟悉。
「是六少爺!」子春低呼了聲,剛說完就被人瞪了一眼。
薛紛紛早就聽出來了是誰,身子往壁上一靠,權當沒聽見,閉目養神,四個丫頭面面相覷,不明白狀況,按理說小姐應該同六少爺關係最好才是,先前在檀度庵時,唯有六少爺常來看望,幾乎沒隔三兩日便要來一趟,小姐彼時十分歡喜他來,兩人雖然差了五歲,但湊在一塊話題卻說不完,命人備好茶水在院外芭蕉樹下一聊便是一日。
只從上個月開始,小姐對六少爺的態度急遽變化,能躲便躲,躲不過就愛答不理的,像現在這樣。
聽外面的談話,六少爺似乎已經送了十幾里路,小姐怎的一點反應也沒有?兩人難道是鬧了矛盾不成?
薛紛紛扛不住四人幽怨目光,看了左手邊的季夏一眼,「你去叫他別送了。」
季夏撇撇嘴,「小姐,您不同六少爺說兩句話嗎?」
這幫丫頭,給點顏色就蹬鼻子上臉,薛紛紛端正臉色,不容置喙,「何時輪到你教我如何做了?」
這是當真生氣了,季夏不敢不從,只好打簾到馬車外,見一棗紅色駿馬隨在婚車後方,上面坐着個面如冠玉的公子,見她出來,疾走兩步迎了上來。
薛紛紛刻意忽略外頭談話,拿後蓋頭堵了耳朵,認真睡起覺來。
馬車悠悠前行,路途不甚平坦,顛了幾回把她的脾氣顛出來了,將身下放的金銀絲大迎枕摔在車廂,衝著外面道:「教你回去你就回去!」
外面二人肯定聽見了她的動靜,靜了片刻季夏灰溜溜地進來,不敢看她,薛紛紛也不問,喘了兩口氣才平靜下來。
「六少爺走了。」季夏小聲道。
薛紛紛看也不看她,「哦。」走了正好,不走還送到哪裏去?永安城嗎?
走了十六日終於到達永安城,薛紛紛渾身骨頭架子都要散了,在上一個驛站重新裝點完畢,貼花鈿戴金簪,翟冠上一對金鳳,口銜珍珠挑牌,穿藏紅鸞鳳雲肩通袖五彩膝瀾圓領袍,團花霞帔下垂金銀墜角,紅蓋頭又重新罩在眼前。
將軍府迎親雖不是第一次,但也是頭等大事,是以府邸道路兩旁早已站滿了人,熙攘熱鬧,加上鳴炮動樂的聲音,大老遠便知道在辦喜事。
平南王疼女兒,嫁妝足足準備了百八十抬,真真稱得上是十里紅妝。
彩輿在將軍府前停下,一個俊俏貌美的姑娘掀起轎簾將新嫁娘攙扶下轎,似乎只一瞬間的工夫,儐相上前贊禮,薛紛紛面前將將映入一雙皁皮靴,尚未來得及細想這人是誰,便被賓客爭相推到了對方懷裏。
胸膛寬闊,手臂有力,薛紛紛似乎才到他胸口位置,倒不似姊姊們說的那般虎背熊腰,只是……這體型還是不容小覷。
新郎穿大紅綴麒麟圓領袍,肩披紅色綢緞,身姿頎長,寬肩闊背,硬朗面容不怒自威,如若今天不是大喜日子,恐怕沒人敢這般嬉鬧。
南方人本就骨骼纖細,薛紛紛就是其一,而傅容常年在外征戰,東奔西走,自然養成一身健碩體格,兩人站在一起,簡直是標準版的美女與野獸。
薛紛紛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好嘛,看來這個就是她日後的夫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