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歸鄉的霍家人】
皎月團團,清波漣漣。河灣清淺,蘆葦如霜。
「三哥,這就是詩經上說的蒹葭蒼蒼吧?」寧靜的河灣里,七八歲的小男孩憋了許久才指着白色的蘆葦,低低的問。
「別吵!」清亮的聲音猶帶幾分稚氣,卻飽含為兄者的威嚴,一下子就將弟弟的好奇心給壓制了下去。
忽地,垂向河面的細細魚線瞬間綳直,爾後,魚竿迅速彎下腰。
「上鉤了!好大的魚!」弟弟再也按捺不住的歡呼起來。
「把魚竿拿好!」略顯瘦削的哥哥從蘆葦叢中快步跑出,看身形約莫十一二歲,清秀的小臉在銀色的月光下,恍如觀音畫上的白衣仙童,有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俊逸。
順着魚線淌進秋涼的水中,哥哥卻沒有摸到意想中的大魚,而是——
一具軟綿綿的身體?
他大吃了一驚,趕緊將人從水裏拉出來,看着她鼓脹的腹部,二話不說便用力按壓下去。
過了好一會兒,被用力摁壓着腹部的小女孩終於吐出了腹中的河水,費力抬起的雙眸里,閃過一抹異於常人的琉璃色。雖然有些黯沉,但那樣獨特的光華,在明凈的月色下,很難讓人忽視。
短暫的錯愕後,少年那雙倒映着月光的眸子又恢復了慣常的清冷,淡然道:「活了。」
這一日是大魏建元三十四年的八月十五,中秋佳節。此處是距京城三十里地的一個小鎮,石浦。
從上游京城方向而來的胭脂河,與北面而來的吐馬河、西面的興州河,恰在此處合併,匯入浩浩蕩蕩的松陽江,形成貫通南北的水路。成日裏商旅往返,船乘不絕,沿途帶起了好些大小市鎮,而石浦便是其中一個不大起眼的小碼頭,走的也多是些尋常行商客旅。
有句老話說得好,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便是在水上討生活的漢子,也有遇上天災人禍的時候,何況只是撿到一個溺水小女孩,就更不是什麽稀罕事了。
很快地,此事便如松陽江里不時翻起的小小浪花,瞬間就給吞沒了蹤跡。
一個半月後,江南棠浦。
自古江南出才子,唯有棠浦出丞相。此話說的正是本朝世居棠浦的一戶書香門第——霍家。
據說霍家祖上七八代起便有做官的,到了這一輩,沒承想出了個丞相!可謂是光耀門楣,榮耀鄉里。
只是這霍家雖然世代為官,卻清貧得很。鄉親們不懂那些大道理,但看他們家傳了好幾代,仍是一處不算大的三進小院落,連本地的富戶都及不上,就可見一斑了。
再看看鄉里每回要捐資修橋鋪路、建學堂時,那功德碑上排名前三位的,不消說,一定有霍氏的大名,所以儘管霍家人常年在外又人丁單薄,但霍家在鎮上閑置多年的舊宅子卻是絲毫不見敗落。
這是鄉親們都念着霍家人的好,一雙雙眼睛都時不時的替他們照看着呢。
只是近來,附近的鄉鄰們卻發現,多年未曾住人的霍家居然冒出了炊煙!
是霍家人回來了嗎?
有好事者前去打聽,還真是霍家人回來了!不過這次回來得不太光彩,聽說是被罷了官的。
聽見這話,鄉親們多少有些唏噓,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算不上什麽事,瘦死的駱駝還比馬大呢。既然做過丞相爺,總是值得敬重的。咱別的不看,光看他們家這些年為鄉里出了多少力,也不能怠慢人家的不是?
於是,鄉親們相約相攜,提着一筐雞蛋,或者拿幾個秋梨過去瞧瞧,也是盡他們的一份心。
沒多久,霍家人的情形就在模糊的傳說里,變得逐漸清晰起來。
霍相爺是位斯文明理的讀書人,夫人姓阮,也甚是溫柔和氣。夫妻皆已年過四旬,膝下卻只有兩個還未成年的兒子,哥哥叫梓文,今年十二;弟弟叫梓斐,年方九歲。
聽說霍相爺夫妻倆前後也有過其他孩子,只是都沒成年,唯有這兩小子留了下來,生得是相貌堂堂,想必將來是要成大器的。
「尤其是他家老大,那男娃娃生得可真俊!就跟那觀音畫上的銀娃娃似的,將來也不知哪家的姑娘有福氣,能嫁過去。大嬸,你家丫頭的年齡倒合適,要不要去問問?」
「別瞎說了,人家就是落毛的鳳凰也瞧不上咱這土雞呀。對了,他們家不還有個挺標緻的女娃娃嗎,那是什麽人?」
「那個呀,聽說是他們在回鄉途中撿的孤兒,權當乾女兒養着。」
「嘖嘖,那女娃娃可真好福氣,遇着這麽心善的人家。要是換作旁人,就是有這份好心留下,也定是要呼來喝去的當奴婢使喚了。」
「可不是嘛……」
鄉鄰們扯着閑話,漸行漸遠。而那個好福氣的霍家乾女兒正靜靜地坐在窗前,手下正飛針走線。
「喵嗚!」
一隻大白貓驚恐萬分的被人從窗外扔進來,正好落進女孩的懷中,身上還纏着亂七八糟的花布條。
日後必成大器的九歲小男孩還在那兒唯恐天下不亂的扮老虎,「妖怪來羅,妖怪要吃人羅!嗷嗚——」
比他還小一歲的女孩沒有絲毫驚慌,只微蹙着眉,吮掉白皙柔嫩的指上被針扎出的血珠,並三下五除二的扯掉大白貓身上的破布條,安撫地拍了拍大白貓的腦袋才把牠抱下地。
一下地,大白貓迅速鑽進女孩身後的柜子底,下定決心,以後就是再拿兩條小魚乾誘惑牠,牠也堅決不出去了。
而那女孩似是什麽也沒發生過一般,繼續做着手中的針線。
那是一件過冬的棉襖,看大小正是女孩自己要穿的。不過,以她這個年紀就能如此熟練的做衣縫衫,想來以前一定是做慣了的。
「你怎麽一點也不害怕?」搗蛋不成的霍梓斐很是泄氣,托着張小圓臉趴在窗戶上,那萬分苦惱的目光似是在研讀一段最艱澀難懂的古文。
這女孩被他們兄弟倆救回來也有一個多月了,可將她說過的話全部加起來,還沒有自己一天說得多。
原本霍梓斐還想收個小妹,以後帶着她出去玩,教她讀書識字,也能擺點做哥哥的威風。沒承想,這丫頭竟比三哥還老氣橫秋,成天不哭不笑不作聲的,自從能下床了,不是在做針線,就是幫忙干這干那的,別說跟他玩了,連句閑話也不肯多說,實在是——太沒勁了!
「阿四,你又趴在那裏做什麽?當心一會掛破了衣裳,甘嬸子可不給你補!」霍家唯一的僕婦甘嫂人未到,聲先到,放下喂完雞的空簸箕,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掀開門帘進來,「阿喬,這小子是不是又欺負你了?」
甘嫂是個矮矮胖胖的能幹婦人,手和臉都透着健康的紅潤。她和相公甘成、兒子甘泰、女兒甘瓊花,分別是這個家的僕婦、管家、小廝和丫頭。但許多時候,他們比這個家的主人說話更大聲,更像是主人。
聽見甘嫂的話,木喬抬起眼,顯得格外沉靜,輕聲道:「四少爺並沒有欺負我,不過是拿大白逗逗我,倒似乎把大白嚇着了。」
見她半點不慍不怒,甘嬸就是想打抱不平也沒了脾氣,只得狠狠的瞪了窗邊的霍梓斐一眼,「成天就知道淘氣!還不去做功課?晚上老爺回來考你卻答不出來,看你怎麽辦!」
霍梓斐見木喬連告個狀也告得這麽雲淡風輕,只覺更加無趣,便耷拉着肩膀走了。
甘嬸倒了杯茶,坐下看着木喬手中那件衣衫細密的針腳,不覺露出幾分讚賞之意,「真不錯!我那丫頭在你這年紀可沒你做的好。」
被人誇獎了,木喬仍是頭也不抬,只回了一句,「也不是很好,我可比不上瓊花姊。」
看着她的謙遜和懂事,甘嫂對她越發多了幾分憐惜。心道這丫頭也真是個苦命的,聽說被大少爺從水裏撈起時還受了重傷,好不容易救回一條命來,卻是除了自己的名姓,父母、家鄉都記不得了。
而且,別看她年紀小,家裏什麽活她都能搭把手,也不偷懶,想來從前並不是個嬌生慣養的孩子。只是瞧她這一身細皮嫩肉,手臉都白凈得如同初春的梨花,想來也不是個過慣苦日子的,應該是個中等人家的小家碧玉,教養甚好。要不是遇上天災人禍,這麽漂亮的小丫頭,誰捨得扔下?
熱心腸的甘嬸一想起這事又嘆了口氣,若非為了拖老爺那些寶貝書,他們一家子提前回來,也不會沒趕上救人的時候。說不定人一多,就有法子替她找着親人了。
不過說來也怪,總是俠肝義膽的老爺竟也不大提起木喬的往事,許是怕這丫頭傷心吧。
思及此,甘嬸的語氣更溫和了,「阿喬啊,你別擔心,老爺今天已經去衙門替你入籍了,往後你就是咱家的一份子,有咱們一口吃的,就短不了你的,安心住着吧,甘嬸不吵你做針線了。時候差不多了,我也該去燒飯了。」她嘀咕着,一口飲盡了手中的茶水,又出去忙活了。
等到門帘放下,木喬才抬起眼,小小的肩膀微微垂下,終於鬆了一口氣,有時候,太多的關心也是一種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