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孤僻的少年

7. 孤僻的少年

我是帶着秘密的苦悶進入高中的,這種苦悶使我的性格變得更加內向而敏感。在整個高中時期,我像苦行僧一樣鞭策自己刻苦學習,而對女孩子彷彿完全不去注意了。班上一些男生和女生喜歡互相打鬧,我見了便十分反感。有一回,他們又在玩鬧,一個女生在黑板上寫了一串我的名字,然後走到座位旁拍我的腦袋,我竟然立即板起了臉。事實上,我心裏一直比較喜歡這個活潑的女生,而她的舉動其實也是對我友好的表示,可是我就是如此不近情理。因為我的古板,班上那個最漂亮的女生給我起了一個小老頭兒的綽號。現在我分析,當時我實際上是處在性心理的自發調整階段,為了不讓肉慾的覺醒損害異性的詩意,我便不自覺地遠離異性,在我和她們之間建立了一道屏障。我在班上擔任黑板報的主編,我曾利用這個機會發表觀點,抨擊男女生之間的**現象。記得有一則雜感是這樣寫的:“有的男生喜歡說你們女生怎麼樣怎麼樣,有的女生喜歡說你們男生怎麼樣怎麼樣,這樣的男生和女生都不怎麼樣。”這一挑戰很快招來了報復。在此之前,語文老師在課上宣讀過我的一篇題為《當起床鈴響起的時候》的作文,那是一篇小小說,寫一個叫小林的學生愛睡懶覺,裝病不起床,躲在蚊帳里吃點心,被前來探望的老師發現,情境十分狼狽。於是,在我主持的黑板報上出現了一篇未經我審稿的匿名文章,題目是《小林與小平》,嘲笑我就是那個小林。我很快就知道,文章是黃以和牽頭寫的,他是最喜歡和女生嬉鬧的一個男生,難怪要想辦法回敬我一下了。造成我孤僻的另一個原因是身體病弱,因而腦中充滿悲觀的思想。高三的寒假裏,我讀了一本中國文學史,大受感染,一氣寫了許多詩詞。它們不外兩類內容,一是言志,另一便是嘆生憂死。在後一類詩中,充斥着這樣的句子:“一夕可盡千年夢,直對人世嘆無常”;“十六少年已多病,六十難逃灰土行”;“無疾不知有疾苦,納世雄心竟入土”。讀到歷史上王勃等短命詩人的事迹,我不勝傷感,彷彿那也是我的命運。我睡眠很不好,常常在半夜醒來,受兩樣東西的煎熬,便是性與死。性與死是我的兩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在黑夜中真相畢露。被窩裏是猖獗的性,窗外無邊的黑暗中是猙獰的死。我彷彿能極真切地看到死,看到死後自己絕對消失、永遠不復存在的情景,因而感到不可名狀的恐懼和空虛。我的孤僻表現在與同學的關係上,便是一種不合群的清高。聚在宿舍里打撲克牌或瞎聊天的人群中,是絕對看不到我的影子的。我上高中的三年正是經濟困難時期,我自己對之並無深切感受,至多不過是糧食定量降低,餐桌上經常有豆渣,在我都不是什麼痛苦。由於在上海縣境內,上中相當一部分招生指標是面向農村的,農村來的學生就表現出了一種對食物的狂熱,經常聚在宿舍里談論吃喝。離開飯還久,他們就在食堂門外探頭探腦,打聽食譜,然後奔走相告。有一回,聽說早餐吃烘餅,一個同學高興得發了瘋一樣,不知如何發泄才好,當眾把褲子拉下來,露出下體。有一些同學總是搶先到達食堂,為了掌握自己那一桌分菜的權力,給自己多分一些。這些現象令我十分厭惡,使我更要顯出一種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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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與性情――周國平心靈自傳(連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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