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乖孩子的劣跡
我從小好靜不好動,也不善於交往,性情似乎更接近女孩子。小時候看連環畫,上海人稱作小人書,我喜歡的多是紅樓、西廂、聊齋一類才子佳人內容的,總是站在才子的位置上傾心於佳人。父母偶爾帶我們去戲院看戲,台上演着才子佳人戲,我就自作多情得不行。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回,在上海大世界的一個劇場,我目不轉睛地盯着台上那位佳人,心中充滿不可思議的衝動,想擠到台前去,讓她看見我,注意我。有時候,我自以為佳人的眼神與我相遇了,在對我眉目傳情,她的唱詞都是向我而發,便感到無比甜蜜。散場后,我悵然若失,好幾天緩不過來。在家裏,我比姐姐受寵得多,同時也比她心眼多得多。有一回,她向我提一個問題:“如果願望可以隨意滿足,你最想要什麼?”我立刻回答說錢。我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有了錢,我想要什麼都可以買到了。她的回答是睡覺,因為睡著了就可以忘記一切苦惱。這個回答使我十分不解,我心想:你想睡覺現在就可以睡,用得着作為特別的願望提出來嗎?也許她是從某一本書中讀來的,我不得而知,但至少我的回答證明了我當時的境界之平庸。還有一件事是我終身難忘的。有一回,我和姐姐都養金魚,每人兩條,各養在一隻小碗裏。不幾天,我的金魚都死了,再去買兩條,又都死了,而她的兩條始終活潑。強烈的嫉妒使我失去自製,干下了可恥的勾當。趁沒有人時,我走近她的小碗,心臟砰砰亂跳,撈起那兩條魚,緊緊握在手心裏,估計它們死了,才放回碗中。沒想到它們翻了幾個筋斗,又遊了起來。一不做,二不休,我把它們放進開水,再放回碗中。姐姐當然做夢也不會想到事情的真相,她發現她的金魚也死了,只是嘆息了一聲,又出去玩了。現在她肯定早忘記小時候養金魚這回事了,但我永遠記得她的那兩條金魚,一條是紅的,一條是黑的。這件事使我領教了嫉妒的可怕力量,它甚至會驅使一個孩子做出瘋狂的事。上小學時,我還偷過同學的東西,共有兩次。一個男生把一件玩具帶到教室里,是一隻上了發條會跳的青蛙。看着他玩,我羨慕極了,我從來不曾有過這樣可愛的玩具。我想像如果我有這一隻青蛙,我該多麼幸福。這個想像使我激動萬分,終於在一天課後,我從那個男生的課桌里偷走了這一隻青蛙。回家后,我只能藏着偷偷玩,不久就把它玩壞了。另一次是偷書。班上的同學把自己的圖書湊起來,放在一隻箱子裏,辦起了一個小小圖書館。我從中借了一本題為《鐵木的故事》的書,書中的主人公是一個喜歡惡作劇的男孩,諸如把蒼蠅包在包子裏給人吃之類。我一邊看,一邊笑個不停。我實在太想擁有這本有趣的書了,還掉后就又把它偷了出來。現在我交代自己童年時的這些“罪行”,並不是要懺悔。我不認為這些“罪行”具有道德含義。我是在分析童年的我的內在狀態。作為一個內向的孩子,我的發展存在着各種不同的可能性。如果一個孩子足夠天真,他做壞事的心情是很單純的,興奮點無可救藥地聚焦在那件事上,心情當然緊張,但沒有罪惡感。我慶幸我的偶爾不軌未被發現,否則幾乎必然會遭到某種打擊和屈辱,給我的生長造成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