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劫糧
時維九月,這是金秋的開始,卻也是這個月的最後一天。
牽動整個天書大陸時局的戰火,已經悄然燃燒成滔天巨焰,涉及不知多少路人馬,多少黎民百姓的宿命。
各路人馬齊動,戰場上出現了大量的人才,這場戰爭為他們提供了表現的舞台;而同時,伴隨着新生代強者的誕生,也有無數名宿就此歸寂。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一戰成名的夢想,不知使多少自信滿滿的將士前赴後繼,投身於水深火熱的戰爭之中,樂此不疲。
這是戰士的天堂,卻是普通百姓的地獄,田地減產不說,稅收卻在增加,還有許許多多的勞役,一不小心就被抓了壯丁。更有山匪橫行,可讓百姓害怕的,卻並不是百姓,而是士卒,強征強搶,但凡有所抵抗,便會人頭落地。
匪過如梳,兵過如篦。
當最後的生存底線也被打破的時候,百姓就只能逃竄了,這無關乎民族大義,更和家國榮辱沒有一點關係。家國家國,先有家,後有國,更何況連自身的存活都存在問題的時候,一切都改變了。
“這日子沒法過了啊!老天也忒不長眼了,怎麼讓這些殺千刀的兵匪當道啊!”
“聽說龍御那邊稅收低的很,還沒有各種兵役、勞役。”
“堅持一下,很快就到龍御境內了。聽說那裏的皇帝不要我們交稅,還給我們土地種,給我們救濟糧吃。”
……
大量的難民逃亡,甚至有的千里迢迢,就為了前往龍御,但是他們的目的,卻都很單純,活着,活下去。這就是當前他們的唯一想法。
但當他們歷經千辛萬苦,終於達到龍御境內的時候,遇到的,卻是讓他們絕望的兵匪。
獨眼偏將最近頗為頭疼,甚至可以說有點憤懣不滿,他氣得重重地錘了一下桌子,那結實的桌子瞬間分崩離析,桌子上的物件散落一地。
“將軍。”營帳外的親衛進來,苦笑地幫忙收拾。
這親衛是獨眼偏將的侄子,出於保護心理,便帶在身邊,左右無人的時候,獨眼偏將都是直接喊他的小名,而親衛也叫他叔父。
可在軍中執行任務的時候,獨眼偏將則認真得多,故而頗知叔父心思的親衛,便叫他將軍。
獨眼偏將擺了擺手,道:“知道了,下次不會了。”這已經是他錘壞的第三張桌子了,來這裏執行任務才不到兩天,卻壞了三張桌子了,已經。
親衛收拾的時候,也叫過來手下人,吩咐換一張桌子來。如果不是條件不允許,親衛都想給獨眼偏將換一張龍骨桌子,這樣獨眼偏將再錘的話,就錘不壞了。
讓獨眼偏將如此苦惱的,正是流民的問題。他直來直往的性格,不會討人歡心,所以雖然空有一身天階修為,卻也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偏將。
這不,別人都是帶着部隊在前線收割武勛,而自己,則被派來押送糧草。就這,還是代帥身邊的紅人劍客,維護自己,這才得了這個差事。雖然在別人眼中看來是肥差,但獨眼偏將卻不這麼認為。
不能在戰場上建功立業,為自己謀取功勛,為家國拋頭顱灑熱血,而在後方押送什麼勞什子糧草,實在太過屈才,這便是獨眼偏將的想法。
如果事情比較順利便也罷了,可就是押送糧草這夥計,也不是什麼容易的事。而最大的敵人,便是外邊那些人山人海的難民。
自己就這麼千來人,而難民,則是密密麻麻,根本殺不完。在下令屠殺了一天之後,獨眼偏將不知殺了多少人,但還是有無數紅了眼睛的流民衝上來送死。
原因無他,經過千辛萬苦才來到龍御,大部分難民本就不多的口糧早就所剩無幾,甚至根本就無從維繫。於是,就發生了這種情況。
獨眼偏將真想將這些不開眼的傢伙們都殺光,以他天階強者的實力,根本就看不上這些普通百姓,可是,就是這些人,卻讓他第一次感到了恐懼。
那一天是殺的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從天明一直殺到日落,他所殺之人不知凡幾,卻依舊能夠聽到這樣的聲音在耳邊迴旋。
“大傢伙沖啊,勝利就在眼前,那將軍已經沒有氣力了。有了這波糧食,大家就有飯吃了!”
“沖啊,別怕,反正都是一個死字,餓死不如為親友戰死,搶到了糧食,大家就不用死了!”
“殺了那將軍,殺了他!”
無數的聲音在他腦中迴響,使得獨眼偏將剛剛平定下來的心情再度壞了下來。
“報!後方十里,發現大量難民。”
獨眼偏將一腳踢翻了那跪倒在地的斥候:“要你們有什麼用,到了近前了才來報告。”
親衛趕忙勸道:“將軍消消氣,彆氣壞了身子,劍客大人讓您在後方養足精神,之後便會有您的表現機會的。”
接過親衛遞過來的水,獨眼偏將咕嚕咕嚕幾口喝了個乾淨,要不是有劍客保證,他怎麼會甘心來這後方呢?
“集結隊伍,跟我來!”提上了自己的大刀,獨眼偏將命令道。
那傳令兵被踢翻在地,趕忙爬了起來,領命而去。
少頃,集結了五百將士的獨眼偏將,便來到了傳言流民所在之地。
在此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獨眼偏將不屑地啐了一口,但目光看到刀口上的細密的缺口,心裏卻還是有些心驚。
“殺!”
沒有任何其他的言語,獨眼偏將便下了命令,既然不聽勸告,那就殺了個乾淨好了!
沒有和往日的情形一樣,那黑壓壓的難民並沒有怒吼着,紅着眼睛衝上來,而是就地跪了下去,黑壓壓地一片人頭,那動作,讓第一次看到這場景的人,都有些震撼。
獨眼偏將楞了一下,但並沒有減慢馬速,帶領着大軍衝鋒。唯有殺戮,能夠讓他在這無聊的間隙,有那麼一絲的愉悅。
刀砍下了第一個人頭,振聾發聵的聲音傳來,讓人有些恍惚。
“請將軍放糧救濟!”
一個人的聲音或許並沒有什麼威懾力,但是百人,千人,萬人,十萬人,那麼,絕對讓人生不起輕視之心。
“可惡!”獨眼偏將大吼一聲,他沒有看到那身死之人的驚恐,迎接他的只有麻木的眼神和虛弱的面孔,千篇一律,一如被殺的第一人。他們不逃跑,不抵抗,只是一直在大喊,請將軍放糧救濟。
但獨眼偏將是誰?他是以戰鋒那樣的大將為目標的有野心的人物,正所謂慈不掌兵,他深深明白對待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人的殘忍。
獨眼偏將毫不猶豫,手起刀落,僅僅一個照面,便有不少人人頭落地。
但緊隨其後的親衛,卻沒有獨眼偏將的心性。
看着這些人,親衛感慨萬千,手中的刀都有些握不住了。這些人,曾經是自己的國民啊。甚至,這些人中間,還有不少自己的父老鄉親。那裏,那個跪倒在地的老漢,不是村子門口第一戶的老頭兒嗎?當初小的時候,自己可喜歡坐在村門口的榕樹下,聽着老頭兒講故事了。
那裏,那個懷裏抱着嬰孩的村姑,那不是鄰居家的二嫂嗎?看着她懷中襁褓里的嬰孩,這孩子,才這麼小,就要遭受如此巨大的苦難嗎?看二嫂那蒼白的面色,顯然是沒有什麼營養,那孩子的奶水豈不是?而她邊上扎着衝天辮的小男孩兒,則虛弱地依偎在她身邊,虎子?
親衛便想到了這個原本活潑可愛的小男孩,現在確實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這世道,究竟回事?
為什麼這些無辜百姓,靠着自己的雙手勞動,每日起早貪黑地勞作,最終卻換來吃不飽穿不暖的命運。甚至,現在連自己的性命都無從保障,只依賴於上位者的憐憫存活。
而如自己的叔父,從不勞作,更何況殺人如麻,手中不知凡幾的性命,卻吃香的,喝辣的,還指揮着千人的隊伍。
為何?為何這世道如此不公?
“叔父!”內心遭受巨大衝擊的親衛,喊出了一道令獨眼偏將頗為不悅的稱呼。
“我不是說過,在軍中,叫我將軍……”然而話沒說完,回頭的獨眼偏將便被淚流滿面的親衛嚇到了,爆喝道:“小彘,我怎麼跟你說的,慈不掌兵,慈不掌兵,給我砍了她!”隨手一撈,一個如乾柴一般的小女孩便被獨眼偏將撈起,甩向親衛。
然而親衛的反應卻讓他大吃一驚,只見他翻身下馬,接住了拋過來的小女孩,放在地上,隨後面朝獨眼偏將跪下:“叔父,我下不去手!這些人,都是我們的父老鄉親啊!”
獨眼偏將恨恨地看了一眼不爭氣的親衛,等他想要說什麼的時候,回頭的餘光卻發現,不光是自己這軟腳蝦的侄子,便是那五百人的士兵,無不眼中飽含熱淚。
“叔父,放過他們吧!”親衛再度大吼道,淚水混合著額頭的血水留下,但他還是在石頭地上磕頭磕得砰砰直響。
獨眼偏將大發雷霆,回馬來到親衛面前,下馬就是一頓訓:“你幹什麼!給我起來!不值得為這些賤民流淚,也不能為他們磕頭!”姐姐將兒子交給自己,絕不是讓這孩子受苦,獨眼偏將深刻明白這事,故而時刻將他帶在身邊,連重活都沒讓他干過。但今天,這孩子不知受了什麼刺激,竟然為這些賤民求情!
“起來!”獨眼偏將大吼一聲,這一聲大吼灌注了鬥氣,聞着無不心驚膽跳。親衛一個機靈就要站起,但他知道,一旦放棄,這些人,都會死,這個這個叔父,絕不是心慈手軟之輩!
“今日侄兒便是死在這裏,也不會起來!除非叔父能夠放過這些無辜的百姓!”親衛抬起頭,那哭紅的眸子直視獨眼偏將,眼中是無盡的篤定和堅毅。
“請將軍大發慈悲,救救我們吧!”這時候,百姓那渾濁的目光也瞬間涼了起來,這位小將軍願意為自己等人求情,無疑是一個大好的機會。之前集結了大部分的青壯,卻根本不是這位將軍的對手,被殺戮一空,故而現在跪着的,多時一些老弱病殘,甚至還有些孩子也在其中。
獨眼偏將生氣地瞪了回去,在他看來,這些賤民真是狡詐,太會找機會,給自己添亂了。
“起來!”獨眼偏將硬生生將親衛從地上拽起來,可是親衛卻依舊倔強,雖然身體在半空,卻依然保持着跪着的姿勢。那倔強的眸子也堅定地與獨眼偏將對視,絲毫不落下風。
“好!我答應你了,你給我起來。”迫於無奈,獨眼偏將只能搖頭,將親衛放了下去。
然而,親衛卻並不善罷甘休,依舊跪着,用那通紅的眸子看着獨眼偏將,道:“叔父,還請下令撤退!”
“好,你厲害!”獨眼偏將對於這個家族裏唯一的男丁,也是疼愛有加,不然也不會因為姐姐的一句話,就把他帶在身邊。這小子性格和自己一模一樣,只要認定的事,就絕不善罷甘休,非要達到目的才成。
“給我撤退!”鳴金的聲音傳來,五百人的軍隊迅速撤走。
“你好自為之!”獨眼偏將哼了一聲,上馬便走了。
然而跪了良久的親衛,卻一下子沒能站起來。有眼尖的百姓,立刻圍了過來。
“這位小將軍,快起來,別因為我們這些賤民,而傷了自己的身子。”
“是啊,小將軍,快起來。要是沒有你,這殺千刀的將軍可真的要殺光我們吶!”
幾個跑得快的百姓趕忙跑了過來,要將親衛扶起。
親衛起身,道:“諸位鄉親,還請離去吧。要是下次再碰到這種情況,我真的不敢再保證能救你們了。”
“哎。”然而親衛的一句話,卻引來了許多人的嘆息,人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裹着親衛,對待這個救命恩人,若不是自己的生命都得不到保證,這些淳樸的百姓早就拿出各種雞鴨瓜果來招待他了。
“怎麼了,為什麼大家都不走呢?我不是再開玩笑啊!”親衛疑惑道,對於這一聲齊齊的嘆息,他有些摸不着頭腦。
小聲的議論從來沒有停止,但那如蚊蠅般的細小聲音親衛根本聽不清,終於,一個離得近的老漢解釋道:“小將軍,不是大家不想走,而是因為逃荒到這裏,本就沒多少的口糧,已經都沒有了。所以之前才會劫軍糧。家裏的青壯都沒了,今日大家都有了死志,這才有了今天的事情。”
聞言,親衛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