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陷越深》第一章(3)
“他喜歡哈瓦那。喜歡加勒比海迷人的沙灘。他也是寫詩的。”“好像去年,或是前年,一位美國教授就是靠寫加勒比海拿的諾貝爾獎?”“是的。”“不耽誤你的時間了。能常聯繫嗎?”“一定。”“再見。噢,對了,請你的這位朋友代我問卡斯特羅好。”“一定轉告。”焦影放下電話,浮現眼前的不是戴儀嬌美鮮麗的形象,而是妻子那悲苦無奈的面容,這時候他才意識到今天早晨他對妻子未免太過分了。但是,內疚之情還未來得及產生,一種不能原諒她的惡毒心緒又瀰漫了他的身心。妻子上班之前什麼也沒說,軟弱而善良的妻子僅僅認為他第一次有了外遇,焦影後來知道這一點之後,居心叵測地笑了起來。“這年頭,幹嗎還費精力跟人吵架哩。”公共汽車上,一位長滿絡腮鬍子的中年人在開導一位小青年。這位小青年臉色潮紅,神情憤憤,顯然剛剛吵了架。焦影上車時已滿滿一車人,不知他跟誰為何吵的架。“遇事說三聲‘對不起’,三聲不行說十聲,十聲不行說三十聲,不就得了?你說了‘對不起’,誰還會為這些磕磕碰碰的事跟你較勁兒,誰不想省點精力去磨點子發財。你自己也該省下力氣去發財呀。發了財還會在這兒擠車嗎?還會有你碰我我撞你的事嗎?遇上這些磕磕碰碰的事,你什麼也不怨,就怨沒有發財才是。成了百萬富翁,坐上自己的轎車,哪還會有這檔子事兒?除非你是作家,想體驗生活。這世道,有錢就有臉,沒錢就沒臉。在這些小事上是爭不出臉來的。”“前幾天報上登了一則消息,”絡腮鬍子越說越來勁,“幾年前一個鄉下小夥子在前門一個高級商場裏轉悠,在服裝櫃前停住了,要小姐把一件皮衣服拿給他看看。小姐看他衣着破舊,蓬頭垢面,輕蔑地哼了一聲說:‘看清了,是一千三百元,不是十三元。’這位小夥子執意要小姐拿給他看,結果小姐把保衛科的人叫來了。小夥子被驅趕出來。今年這小夥子又來了,依舊穿着那身破衣服,又來到那位小姐面前,要她拿一件價值四千元的皮衣讓他試穿,小姐依舊不屑一顧。咳,這下來戲了,小夥子從包里猛倒出一大摞錢,全是百元一張的新鈔,他拿了一沓狠狠摔在小姐臉上,罵道:‘臭婊子,連你我都能買下了。’然後把櫃枱上的一萬塊錢撕得粉碎,揚長而去。你看,沒錢能有尊嚴嗎?這小夥子就有一種英雄氣概。事後那位小姐被老闆炒了魷魚。”汽車在紅廟路口堵了十來分鐘。開出紅廟站的時候,絡腮鬍子仍在滔滔不絕,快要到小庄站時,他忽然叫道:“哎呀,我在紅廟下呀!”車內轟然大笑。焦影為眾人的笑而感動。這畢竟是北京,即便是當年的北京,群眾素質還是高於別的地方。對金錢過分的膜拜並不是在所有的時候都有市場。雖然那時他非常非常需要錢,尤其想到居住在那貧民窟的情景,對錢的渴望就尤為強烈。焦影現在住的房子是鄒品華父母的房子。妻子老家在山東,父母是五十年代進京的建築工人。往他現在的家寄信仍寫上三工區某某號。這一片平房是那批山東籍的建築工人的宿舍,匆匆搭建於五十年代他們進京不久,儘管這批老建築工人為首都建造了一幢又一幢高樓大廈,幾乎為首都工程建築付出了一輩子心血,四十多年來卻仍住在整個北京已不多見的低矮的房子裏。為此詩人焦影沒少感慨,也沒少發牢騷。收進集子的幾首詩就是替岳父岳母感慨的,當然,更是詩人自身的感慨。焦影一直好像沒有一個正式的或相對固定的單位,因此無法住上公房,而妻子單位的住房一波三折,末了,還要交兩萬塊。絡腮鬍子在小庄下了車之後,焦影倏然覺得這人好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卻怎麼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一夜未合眼,現在滿腦子沉雲亂絮,稍微想點什麼頭就疼痛難忍,於是乾脆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想時,那令他困惑苦惱的問題卻自自然然地浮現腦際。於是他又想絡腮鬍子,以此沖淡他糟糕而惡劣的心情。他不敢讓這種心情向深層發展,他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變瘋。他知道現在的歇斯底里尚屬生理現象,一旦於某一時刻發生器質性突變,也就是說他成了一個真正的精神病患者,他連自殺也來不及了,焦影於是拚命調動思維功能,想到底在哪兒見過絡腮鬍子。直到到了張達家門前,依然未想出在哪兒見過絡腮鬍子。而張達打開門之後,沙發上坐着的分明是他——絡腮鬍子。焦影恍然大悟。“不用介紹了吧,老朋友了。”張達一邊讓焦影坐下,一邊說。“你好!”“你好!”絡腮鬍子叫黨開渠,曾在東方文學院受過短期培訓,去年夏天他借用東方文學院的場地以東方某某社團的名義舉辦過一期“中國現代詩筆會”,是張達的朋友。他通過張達找到焦影,要焦影為這期學員們講演一次,並把用牛皮紙信封裝着的二百元丟下了,難怪在車上和下車以後一直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豈止是見過,講演完了,他們還在東方文學院的餐廳里狠狠地喝過一次酒,互相留了名片。“在車上我和你打招呼,你沒有反應。心想你可能忘了我了,也就沒再自討沒趣。”絡腮鬍子忙不迭地解釋着。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