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3)
嘩——他過去總是想起瑪格麗特。現在不想那麼多了。她就像一塊舊繃帶下面的傷口,他對這條繃帶已經習慣多了。嘩——什麼是帶狀皰疹?嘩——還能活十六分鐘。沒有一個故事是孤立的。它們有時在拐角相遇,有時它們一個壓着一個,重重疊疊,就像河底的卵石。愛迪的故事結局,與另一個似乎毫不相干的故事緊密相連。幾個月前,一個陰天的晚上,一個年輕人同三個朋友一起來到“紅寶石碼頭”。這個年輕人的名字叫尼克,剛剛開始駕車,還不習慣帶着鑰匙鏈。於是,他把車鑰匙單獨摘下來,放進他的夾克衫口袋裏,然後,把夾克衫圍在腰間。在接下去的幾個小時裏,他和他的朋友們坐遍了所有最快的遊樂車:“飛鷹”、“滑浪飛船”、“弗雷迪自由落體”、“魔鬼過山車”。“把手舉起來!”一個孩子喊道。他們把手都舉到了空中。後來,天黑了,他們筋疲力盡地回到停車場,一邊笑,一邊喝着藏在棕色紙袋裏的啤酒。尼克把手伸進夾克衫口袋,翻了一通。他罵了一句。鑰匙不見了。離死亡還有十四分鐘。愛迪用手帕抹了抹額頭。海上,陽光如鑽石般在水面舞蹈,愛迪凝視着它們輕靈的姿態。戰爭結束之後,他一直不太壯實。但是,在“群星薈萃音樂廳”同瑪格麗特在一起的時候——他仍然很瀟洒。他閉上眼睛,讓自己喚回那首將他們帶到一起的歌,朱蒂·加蘭在那部電影裏唱的那首歌。一時間,歌聲,海浪的衝擊聲,瘋狂過山車上孩子們的尖叫聲,在他的腦海里融成一片。“你讓我愛上你—”嘩——“——想,我沒想這樣—”啪——“—我愛你—”咿——“—你早就知道,早—”哧——“—知道—”愛迪感覺到瑪格麗特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緊閉雙眼,想把記憶攏得更近。還能活十二分鐘。“對不起。”一個八歲左右的小女孩站在他面前,遮住了陽光。她一頭鬈曲的金髮,穿一雙只卡着大腳趾的拖鞋,飛邊的牛仔短褲,一件酸橙綠的T恤衫,胸前還有一隻卡通鴨。艾米,他好像記得她的名字叫艾米。艾米或者安妮。今年夏天,她總在這裏,雖然愛迪從來沒見到她的母親或父親。“對不起,”她又說。“愛迪·維修部?”愛迪噓了口氣。“就是愛迪,”他說道。“愛迪?”“呃?”“你能給我做……”她將兩隻手掌合攏,好像在祈禱。“行啦,小傢伙。我可沒有一整天時間陪你。”“你能給我做一個動物嗎?你能嗎?”愛迪抬起頭,好像他得考慮一下。然後,他把手伸進他的襯衫口袋,拿出三個黃色的煙斗通條,他揣着這些通條就是派這用場的。“太好啦!”小女孩拍手說道。愛迪開始扭曲煙斗通條。“你的父母呢?”“在坐遊樂車。”“不帶你?”女孩聳聳肩。“我媽媽和他的男朋友。”愛迪抬起頭。哦。他把煙斗通條彎成幾個小圈,然後,再把小圈扭在一起。他的手現在有些顫抖,所以做的比過去慢了,但是,沒過一會兒,煙斗通條就變成了腦袋、耳朵、身體和尾巴。“一隻兔子?”小女孩說。愛迪眨了眨眼睛。“謝……謝你!”小女孩一轉身跑開了,消失在那個孩子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腳步在動的地方。愛迪又抹了抹額頭,閉上眼睛,坐進椅子裏,想讓那首老歌重新回到腦海里。一隻海鷗從頭頂上飛過,厲聲地叫着。人們怎樣選擇他們的臨終遺言?他們知道這些話的分量嗎?註定是智慧之詞嗎?到愛迪八十三歲生日的時候,他幾乎失去了所有他在意的人。有些人英年早逝,有些人得以頤養天年,然後被疾病或事故帶走。葬禮上,愛迪聽到哀悼的人們回憶起他們的臨終遺言。“好像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有些人會這樣說。愛迪從來不信這一套。就他的理解,你的大限該來的時候就來了,僅此而已。在行將上路之際,你同樣可能說些愚蠢的話。為了記錄起見,愛迪的臨終遺言將是:“退後!——”此刻,愛迪聽到了他生命里最後幾分鐘的聲音。海浪的撞擊聲,遠處搖滾樂的嘭嘭聲,還有一架嗡嗡作響的小型雙翼飛機,機尾上拖着個廣告牌。還有這個——“哦,我的天哪!快看!”愛迪感到他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豎了起來。多年以來,他已經諳熟“紅寶石碼頭”的每一種聲音,這些聲音像催眠曲一樣能讓他酣然熟睡。這聲音不是催眠曲。“哦,我的天哪!快看!”愛迪驟然挺直了身體。一個胳膊胖出窩窩的女人,手拎一個購物袋,指着前方,尖聲叫着。一小群人圍在她的四周,眼睛朝天上望着。愛迪一眼就看到了。在“弗雷迪自由落體”的頂端,那個新的“塔降”遊樂車,其中有一部小車傾斜了,好像在卸貨一樣。四個乘客,兩男兩女,僅靠一根安全桿攔着,正狂亂地試圖抓住任何他們能抓住的東西。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