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1)
愛迪在一個茶杯里醒了過來。這是一座老式遊樂車——一個碩大的茶杯,用烏黑髮亮的木頭做成,有一個貼着坐墊的椅子和一扇帶鋼折葉的門。愛迪的胳膊和腿搭在茶杯沿上。天空不斷地變幻着色調,從皮鞋的棕色,變成了殷紅色。愛迪下意識地伸手去抓他的拐杖。最近幾年,他總把它放在床邊,早晨起床的時候,他有時一定要依賴拐杖才能站起來。愛迪感到難堪,他過去跟人打招呼的時候,可是用手捶對方肩膀的。但是,這會兒,拐杖不見了,愛迪噓了口氣,試着站起身來。令人吃驚的是,他的背不痛了,腿也不痛了。他再一使勁,結果,他輕鬆地翻過了茶杯沿,腳跟不穩地站到了地上。他腦子裏忽然閃過三個念頭。第一,他感覺好極了。第二,他獨自一人。第三,他還在“紅寶石碼頭”。但是,這是一個截然不同的“紅寶石碼頭”。帆布帳篷,寬闊的草坪,你幾乎可以眼無遮蔽地看到海里長滿青苔的防浪堤。遊樂設施是消防站的紅色和乳白色——沒有藍綠或棕紫——而且,每座遊樂設施都有自己用木板搭成的售票廳。愛迪醒來時坐的茶杯,是一座很原始的遊樂車,叫做“旋轉茶杯”。遊樂車招牌是用膠合板做成的,紅寶石碼頭大街兩旁的鋪面前,都低低地掛着這樣的招牌:阿爾典雪茄!貨真價實!海鮮濃湯,十美分!乘坐轟動本世紀的“風馳電掣”!愛迪使勁地眨了眨眼睛。這是他童年時代的“紅寶石碼頭”,大約七十五年前,惟一不同的是,一切都是嶄新的,剛被刷過。那邊是“螺旋滑行車”——幾十年前已被拆除了的——那邊是公共澡堂和海水游泳池,五十年代那會兒已經夷為平地了。再往那邊,那高聳入雲的,是最早的“阜氏摩天巨輪”——仍然塗著原先的白漆——再過去,便是他童年時的老街區和擁擠的磚結構出租公寓的房頂,窗前扯着一道道晒衣服的繩子。愛迪想喊,但是他的聲音只是一團粗糙的氣息。他用嘴做成一個“嘿”的形狀,喉嚨里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抓了抓自己的胳膊和腿。除了發不出聲音之外,他感覺好極了。他走了一圈。他跳了跳。不覺得痛。在過去的十年裏,他已經忘記了走路不痛是什麼滋味,每次坐下時都要選好角度避免腰背痛。從外表看去,他同那天早晨沒什麼兩樣:胖墩墩的闊胸老人,戴了頂帽子,穿着短褲和棕色工作衫。但是,他現在靈敏多了。實際上,他靈敏得可以伸手夠到腳踝骨後面,可以把一條腿抬到腹部。他像嬰兒一樣探索着自己的身體,被身體的新功能給迷住了,就像一個橡膠人在做伸展表演。然後,他跑了起來。哈——哈!跑哇!六十多年了,自從戰爭結束以後,愛迪就沒有真正地跑過,但是,他現在跑起了,先是戰戰兢兢地試探了幾步,然後,大踏步加速,快了,更快了,就像他年輕時那個奔跑的小夥子。他沿着海濱走道一路奔跑,經過玩釣魚遊戲的攤位(五分錢)和出租游泳衣的攤位(三分錢)。他跑過一架叫做“悠悠滑”的大滑梯。他沿着紅寶石碼頭大街奔跑,頭頂上是摩爾式的雄偉建築,有尖尖的塔頂和洋蔥形的圓屋頂。他跑過“巴黎式旋轉木馬”,一匹匹雕刻出的木馬,玻璃鏡子和烏力冊風琴,全部簇新錚亮。似乎僅在一個小時之前,他還在車間裏從旋轉木馬的零配件上刮鐵鏽來着。他從舊遊藝場的中心跑過,這裏過去曾經是猜體重的人,算命的人和跳舞的吉普賽人工作的地方。他像一架滑翔機那樣,收攏下頦,伸出雙臂,每跑幾步便跳一下,像孩子那樣,彷彿跑着跑着就能飛起來了。若是有人看見,可能會覺得滑稽,這個白髮蒼蒼的維修工,獨自一人,模仿着飛機在滑翔。話說回來,每一個男人身上都有一個正在奔跑的男孩子,不管他變得多麼蒼老。然後,愛迪停下不跑了。他聽到了什麼。一個細微的聲音,好像從喇叭筒里傳出來的。“女士們、先生們,這位怎麼樣啊?你們見過這麼可怕的景象嗎……”愛迪正站在一個大戲院前空寂的售票廳旁。頭頂的招牌上寫着紅寶石碼頭雜耍表演。舉世無雙的怪異人物。天哪!他們胖得出奇!他們瘦得出奇!再看野人奇觀!雜耍表演。怪異表演廳。喧鬧的走廊。愛迪記得至少五十前這些地方就被關閉了,時逢電視流行起來,人們不再需要雜耍表演來刺激他們的想像力。“好好看一看這個怪物,生下來就這麼奇形怪狀……”愛迪朝門裏望去。他在這裏遇見過一些怪人。有喬麗·簡,五百多磅重,要兩個男人才能把她推上階梯。有一對連體姐妹,兩人一根脊柱,能演奏樂器。有能吞劍的男人,長着絡腮鬍子的女人,還有一對印度兄弟,皮膚由於長年拉扯且浸在油里,已經變得像橡膠一樣,一堆堆地耷拉在他們的肢體上。愛迪小的時候,曾經為那些雜耍演員感到難過。他們被迫坐在小棚子裏或者舞台上,有時還被關在鐵籠里,人們打旁邊走過,斜着眼睛,又是指點又是嘲弄。一個喊場人還會大吹大擂,指出這些人的怪異之處,愛迪這會兒聽到的正是喊場人的聲音。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