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錯案即錯:遲到的正義非正義(2)
街道辦司法所的接待室內,劉艷華一杯杯的添着熱水,趙芬一句一句的講起那陳年的故事。
這個故事,趙芬不知道對多少人說了多少回,熟悉到每個時間點發生了什麼事情都記得精確,甚至每一個字都不會錯。
她一遍遍的說著,只要有人聽,她都不厭其煩的說。即使是希望微渺,即使是很多人說都沒有希望,她都在努力着。
劉艷華也聽過了無數次,可是,依舊沒有表現出不耐煩。她溫和的倒水,時不時的安慰一下趙芬,平息她激動的心情。
杜蘅專註的認真的傾聽着,時不時記上幾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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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起案件標註的時間是1998年7月。
趙芬的兒子鍾志強那一年二十一歲,從技工學校畢業,在離家十幾里地的造紙廠上班,是負責機械維修的工人。拿着一個月二百多的工資,青春正盛,眼裏頭的未來都是閃閃發光的。
趙芬是第二紡織廠的工人,鍾志強自小在第二紡織廠家屬院長大的。他十幾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是母親拉扯他長大,鍾志強平時住在自己的廠子裏,周末或者倒班回第二紡織廠家屬院,回來看媽媽的。
家屬院鄰居林曉娜是鍾志強青梅竹馬的同學,她比林曉娜小一歲,在紡織廠子弟學校畢業也在第二紡織廠上班。幾乎是自然而然,鍾志強開始追求林曉娜。兩個人有歡樂,也有吵鬧;林曉娜很漂亮,自然也有別的追求者,女孩子飛揚的青春里,一時間也不知道感情歸屬。
這所有的情節,都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到處都寫滿了理所當然……
無論是林曉娜選擇了哪個追求者,無論是鍾志強的感情歸宿到底是什麼,都該是這個大院裏最常見的感情故事,不該是寫出任何的離奇情節的。
直到那個周日的早上,林曉娜出門,再也沒有回來。
那個早上,鍾志強也是早起從工廠回到第二紡織廠家屬院,卻是他最後一次回家……
早上吃完早飯,七點十五,曉娜跟家裏人說著要出去玩一會兒,曉娜媽媽還叮囑着她,叫她八點半之前回來,跟她一塊兒去照相館照相。
曉娜開開心心的應着,小跑着到了家屬院不遠處的小樹林子裏。
七月的清晨七點多,已經是天光放亮。樹林裏不熱,最是適合青年男女談戀愛的地方。在這裏,曉娜有很多愉快的記憶。
此時,鍾志強騎着自行車從十幾里地以外的造紙廠趕回紡紗廠家屬院。他沒有走常走的大路,從紡紗廠正門進去,再從一個偏門路過,拐進了小樹林的一邊。
“你這小子,繞來繞去的去哪兒呢……”
紡紗廠正門有老大爺在看門,他是看著鐘志強長大的,在他進門的時候吆喝他。雖然是這麼說鍾志強,老大爺也沒有去看住他。鍾志強進門的時候,大爺旁邊收音機里正在報時,是清晨的八點半。八點半開始,會有老大爺最喜歡的劉蘭芳評書。
鍾志強吹着口哨,擺了擺手,就當打了招呼。
鍾志強的手裏拿着一個銀手鏈。他昨天發了二百的優秀員工的半年度獎金,下班就跑到了工廠不遠處的商場買了這個手鏈,準備送給曉娜的。
他想着第一時間見到曉娜,送給曉娜。可是,他又害怕曉娜跟別的壞小子在一起——如果看到曉娜被別的壞小子糾纏,就打跑他們。
八點五十,馬上快九點了,曉娜還沒有回家。曉娜媽媽等的有些不耐煩了。她忍不住的下樓,打算去家屬院後面的小樹林去找曉娜。
然而,曉娜媽媽看到的是曉娜躺在地上,衣衫不整,額頭上汩汩流血……
曉娜媽媽嚇得目瞪口呆,一下子撲倒在地上。她倒下的時候,只看到一個人騎着自行車匆匆而過,那個人看起來那麼熟悉,是鍾志強。
鍾志強被以故意殺人罪和強姦罪逮捕,他拒絕認罪,表示他沒有殺人和強姦,他甚至不知道曉娜已經死了。一年半后,鍾志強以故意殺人罪被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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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強他沒有殺人。那天他穿着工服回來的,他回來就要換衣服,他手裏頭還拿着準備送給曉娜的手鏈,說想去找曉娜,要把這個手鏈給她。當時曉娜已經死了,可是他都不知道,他還在滿心歡喜的要去給曉娜送禮物,怎麼可能認識他殺的啊……”
“強強一直都說自己是冤枉的,我知道我的兒子他肯定不會殺人的,他就是冤枉的……強強從來沒有承認過自己殺人,他一直在寫申訴狀,一直在申訴,他跟我說,他不要減刑,他就是要申訴。他是冤枉的,不是殺人犯,他要清清白白的出來……”
“曉娜媽媽只是看到強強路過了,就說強強殺人了,根本不是那樣的。沒人看見曉娜是被誰殺了,沒有人看見的……他們冤枉我的強強,強強是冤枉的……”
趙芬哭訴着。
劉艷華一次次的遞着紙巾,讓趙芬抹着眼淚。
沒有看到案卷,杜蘅也只是管中窺豹。但是,如果趙芬的敘述沒有問題,這個案子確實是有疑點的。
“趙姨,您冷靜點,我有點不清楚的地方,問問您……”
“律師,您說您說……”聽到杜衡這樣的話,趙芬滿眼是淚水,渾濁的眼中閃着久違的光。
“趙姨,您說,您的兒子是被以強姦罪和故意殺人罪起訴的,可是,這判決書上寫的是故意殺人,沒有強姦罪啊……這受害者林曉娜到底有沒有被強姦?”
趙芬嘆息着,連連嘆息,又忍不住的抹淚兒:
“曉娜是被強姦了,一審二審的時候都說是被強姦了。後來發回重審了,又不說強姦了……因為據說,法醫檢查是強姦,但是,沒有找到那個DNA,沒法比對,確定不了是強強強姦曉娜,就沒有說這事兒……”
杜蘅不由得皺眉。
“趙姨。您說,法醫檢查是強姦既遂的,對不對?”
“是啊。一審二審都說的,是強姦了……”趙芬道。
“八點半的時候,開門的大爺才見到鍾志強從正門進,他需要再從偏門出,才能夠到小樹林,對不對?從紡紗廠的正門,到小樹林需要多久?”杜蘅問道。
趙芬瞪大眼睛看着杜蘅,眼中變幻着驚喜,感動,她點點頭:
“是啊是啊,對的……正門是坐南向北開的,他要從南門進去,然後穿到西北側門,才能繞着家屬院的圍牆到小樹林的,這就算是騎着自行車也要個六七分鐘吧,我們大院還是挺大的,對吧華子……”
趙芬道,急切的尋找認同。
劉艷華點點頭:
“對的,杜律師很心細很敏銳。這個疑點,其實之前辯護的時候又被提到了。鍾志強最快能到小樹林的時間也就是八點四十;而曉娜媽媽是八點五十一二分下樓的,她到小樹林的時間,最多也就是十分鐘。也就是說,如果是鍾志強是真兇,他作案的時間也只有二十五分鐘,最多的也就二十五分鐘……”
這個案子,是轄區的懸案,其實,劉艷華等人也是熟知道內情的;在司法所工作,劉艷華具備一定的法律知識,這些細節,她皆是明白。
杜蘅記在本子上,又不由得咬着筆:
“照您的分析,曉娜媽媽看到鍾志強其實是在九點十分左右。那麼,鍾志強從正門到路過小樹林是用了三十分鐘,那另外二十分鐘哪兒去了?沒有證人嗎?”
“強強說他的自行車掉鏈子了,他耽擱的時間是因為在修車子。他說那天挺高興,他就沒有好好看路,結果騎車子騎到了磚上,一個不注意就摔倒了,膝蓋也磕破了,衣服也破了,還流血了……他起來剛想繼續走,就發現車鏈子掉了,然後他修車鏈子,修完後車鏈子修前車鏈子,就耽擱了一會兒……”
趙芬解釋道。
二十五分鐘,很難完成強姦殺人的動作,如果趙芬沒有說謊,鍾志強很愛曉娜,不會上去就用強……
可是,顯然,從判決的結果看,法官的認定是沒有去理會這些不合情理之處的。
只是,杜蘅知道自己尤其該謹慎,不能輕易發表意見斷言——她只聽了一面之言,當事人的一面之詞幾乎都是不可能公正真實的。
“趙姨幾乎每個月都去市高院和市檢察院遞交材料要求再審,不過,一直都沒有批。前些年,趙姨一直在上訪,我們街道辦壓力很大,也去請法援的律師去申請過,不過也都沒批。律師們都覺得這案子有漏洞,不是鐵案,不過,也沒有新發現的證據去推翻以前的判決,就這麼拖下來了……”
劉艷華道,難得的,她看向趙芬這個給他們的工作帶來了很多麻煩的不穩定人士的目光,依舊是同情憐憫。
杜蘅點點頭,也知道趙芬的話是提示自己。如果答應趙芬,很可能徒勞無功——很顯然的是,趙芬並不能夠給杜蘅任何的律師費。
“我真的老了,我五十好幾了,我喊冤喊了十幾年,也真的喊不動了……前幾天,體檢,我是肝癌,是真的不行了……”
趙芬道,說著自己的病情,都很平淡。
這樣的不治之症,聽得杜蘅與劉艷華都是心驚。
“我的兒子。他在牢裏過了十七年零十個月了,他是冤枉的啊……我死了,就沒人管他了……”趙芬念念叨叨,可憐天下父母心。她及至現在,想到的是沒有人給兒子喊冤了。
“趙姨,這樣吧。您給我寫一份委託授權,我去會見一下您的兒子;再有,我去調一下當年的卷,我試試看,看看能不能幫到您……”杜蘅道。
這些是趙芬的希望,儘管杜蘅也不覺得有怎麼樣的希望,但是,這對她來說不過是奔波辛苦,能夠給趙芬以希望也是好的。
趙芬忙不迭的致謝着,在杜衡拿着的委託書上簽字。
“我們司法局可以出手續,做法援律師去辦,但是這事兒司法局不能出錢了。這一案子實在是援助太多回了……”劉艷華面露難色。
“不用了,我自己解決……”杜蘅道。兩千塊的法援的費用,沒有就沒有吧,杜蘅並不介意。
“我,我給您……”趙芬道。
杜蘅搖搖頭:“沒事兒,阿姨,我不要,您別多想了。您的事情,我試着幫您辦,全力以赴。”
杜蘅說的認真,趙芬感激的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