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訪戴瀟洒一把(2)
於是,經南朝宋臨川王劉義慶記下來,大家讀到這裏,無不欽服,讚不絕口。我也曾經心儀得不行過的,而且,還讀到別人的文章,把王子猷這一次“雪夜寒江舟,把盞獨酌人”的行徑,足足那麼譽揚了一通。但有時,細細考量過去,如果,王子猷去了剡溪,回到山陰,不那麼張揚的話,除了他自己,和幾位劃了一夜船,已經精疲力盡的船工,沒有人會知道這次忽發奇想的旅行。所以,我一直以小人之心忖度,王徽之也是在演瀟洒,在營造他在時人心目中的風雅形象。好像,這位公子哥,也難逃炒作之嫌呢!儘管如此,我還是十分膺服他的高明,高明在於他這樣做了以後,不僅名噪一時,而且成為千古風雅。更高明的是,他這樣做了以後,別人再也無法重新來過。他把事情做絕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天地悠悠,只此一次,他獨領風騷。你能不為這樣頓成絕唱的“秀”五體投地嗎?現在,即使你雇一架直升機,飛過去,又迴轉,別人只會視你神經有問題,而不會讚揚;知道這典故者,頂多笑笑,說一句東施效顰,就夠客氣的了。而且,我也不相信今日之現用現交的文人才子,會那麼冒傻氣,投資於一位馬上見不到回報效益的隱士?除非那是一位刊發文章時附月份牌“美女”照一幀的同行,才肯去切磋切磋的。這也是女作家的裙后,總尾隨一大批護花使者的原因。除此而外,就要看紅包里有幾張百元大鈔了。老實講,從有皇帝那陣,迄至今日,寫作,和寫作的人,基本上都很“物質化”了,功利的目的,壓倒了其它一切。也許,在性腺、金錢、權欲的驅動下,有可能不辭勞苦,奔波於途,去做一件什麼事,去看一位什麼人,前提必須是對自己有利。但是,窮酸秀才,囊中羞澀,廣文先生,捉襟見肘,想瀟洒,愛瀟洒,以瀟洒自命,但要真的瀟洒起來,也並非容易的事。而且,幾乎很難做到王子猷如此大牌的瀟洒。銀兩充足者,未必具有這等雅興,而湧上來這份突發奇想的情致者,也不會絕對沒有;可物質、精神兩手均不硬,就大牌不了。所以,這就是“雪夜訪戴”成為後代文人艷羨話題的原因。王子猷,豪門出身,高官子弟,本人也是黃門侍郎,騎兵參軍,至少也是正師級的幹部,官、錢、位,應該是說得過去的了,不是所有文人都能達到的境界。比起那些十年寒窗,熬盡燈油,蹭蹬科場,拚命八股,不知快活多少倍?按常理而言,王子猷似乎沒有什麼必要去張羅,去鋪墊,去造勢,去促銷自己了,還有什麼不夠心滿意足的地方呢?我也常常替這位古人納悶,幹嗎呀,子猷先生,你累心不累心啊?正如那些報紙上天天見名字,螢屏上晚晚見形象,書店裏處處見作品,網絡上時時被點擊的紅人,令我不解一樣,怎麼總是沒完沒了地,永無厭足地折騰呢?鬧不鬧?煩不煩?後來,我明白了。這是一種“多米諾骨牌”效應,第一張牌倒下,第二張牌也就跟着倒,欲罷不能。因為你想罷,別人也不讓你罷,靠你賣錢,靠你嘬飯的人,恐怕輕易也不會讓你罷。再說,你已經拿大頂,頭朝下倒立在那裏了,成了時人注目的中心,你也不能就此拉倒。至少,有人向你討錢的帽子裏扔鋼,至少,還有人為你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喝彩,因此,你自己也不想罷。一罷,全完,不就白費勁了嗎?於是,只好抱着生命不息,炒作不止的恆心,繼續卵子朝上頭朝下地豎立在那裏。“雪夜訪戴”的主角,雖然高明,說穿了,也是很在意這種熱鬧效應的,這也是所有熱衷於炒作者的共同心態。要是聽不到別人嘴裏念叨自己的名字,看不到別人眼裏關注自己的神色,覺不出無論走到哪裏,身邊總有環繞自己的一圈人,那一份寥落、寂寞、冷清、凄凄慘慘切切,真像是有無數的蠕蟲,在咬嚙着自己那顆已經受不了冷落的心。於是,不製造一些新聞,不弄出一些響動,他是受不了的。於是,又看到了這位公子哥的表演:“王子猷嘗行過吳中,見一士大夫家極有好竹,主已知子猷當往,乃洒掃施設,在聽事坐相待。王肩輿徑造竹下,諷嘯良久。主已失望,猶冀還當通。遂直欲出門。主人大不堪,便命左右閉門,不聽出。王更以此賞主人,乃留坐,盡歡而去。”如果放在今天,娛樂版肯定會有“王子猷大鬧竹林”的報道。可惜的是,在《世說新語》這部書里,還有一則情節類似的記載,未能讓王徽之獨美於前。偏偏與他搶風頭的,不是別人,而是他的弟弟王子敬,即王獻之。“自會稽經吳,聞顧辟疆有名園,先不識主人,逕往其家。值顧方集賓友酣燕,而王遊歷既畢,指麾好惡,旁若無人。顧勃然不堪曰:‘傲主人,非禮也,以貴驕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齒之傖耳。’便驅其左右出門。王獨坐輿上,迴轉顧望,左右移時不至,然後令送着門外,怡然不屑。”同樣的劇情,不同樣的結局,兩相比較,倒能看得出來,一收一放之間,兩兄弟的實力差距。他弟弟所以比他更有恃無恐些,更渾不在乎些,因為王獻之的譜,能擺得更大些。而他,一個騎兵參軍,是無法與駙馬爺相比;現在還查不出王獻之逛顧辟疆花園賞竹的時候,是否已任吳興太守,若如此,這狂,就更沒說的了。這樣一比,頂多是個肩扛四個豆的王子猷,能不黯然失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