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犬東門豈可得乎?”(4)
在這期間,他先為吳王司馬晏的郎中令;後為趙王司馬倫的相國參軍;趙王篡位,他算投機成功,得以授中書郎一職;誰知很快,齊王司馬率兵將趙王幹掉,這樣,他被懷疑策劃並參與了推翻那個白痴司馬衷的陰謀活動,抓了起來,等着殺頭;幸好成都王司馬穎,和吳王出面保了他,減死徙邊,腦袋沒有丟掉。后遇赦倖免,這就該洗手了吧,《晉書》稱:“時中國多難,顧榮、戴若恩等咸勸機還吳,機負其才望,而志匡世難,故不從。”其實,這位青年作家戀戀不捨,呆在都城,還是有所圖謀,還是貪慕官位,還是想再賭一把。權力如醇酒,不飲自醉,何況他已經飲出點味道來呢!這也是大多數人,如蛾趨火,非要往危險的足以燒得焦煳的熱焰撲去的劣根性。這一回,他把命運繫於成都王司馬穎,因為授了他一個平原吏,因此,他有些犯暈,“謂穎必能康榮晉室,遂委身焉”,陸機把寶押在一個“形美而神昏,不知書”的笨蛋身上,焉有不敗之理?最後,他因兵敗遭讒,奸人譖害,遂被他以為的中興之主,處死於軍前。他作為一軍之長,本可以將醜類整肅,不至於惡人先告狀的。倘不然,交出軍權,一走了之,也無不可。但知識分子的優柔寡斷,當決不決,該辦不辦,首鼠兩端,加上他文人的感情用事,只好交出腦袋,作“華亭鶴”之嘆了。現在,回到五百年前,那個“牽犬東門”的李斯,下場之匆促,完蛋之迅速,就更是不可思議了。重新閱讀這段盡人皆知的秦亡史,我始終不能理解,為什麼如此精明老道,如此能言善辯,如此才睿智捷,如此計高謀深的李斯,在秦始皇沙丘駕崩后,在趙高、胡亥策劃的宮廷政變中,忽然成為一個處處挨打,事事被動,步步失着,節節敗退的完全無法招架的庸人?為什麼一個曾經是縱橫捭闔,兼吞六國,明申韓之術,修商君之法,入秦三十年來,無不得心應手的超級政治家,怎麼能事先無遠見卓識,猝不及防;事中無應變能力,倉皇失措;事後無退身之計,捉襟見肘,竟被智商不高的趙高,基本白痴的胡亥,玩弄於股掌之上?我想,也許一位偉人在談論知識分子問題時,曾經引用過的一句成語,“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可以得到解釋。李斯在他最得意時,曾經“喟然而嘆”過的,“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遂擢至此。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而衰,吾未知所稅駕也?”何謂“稅駕”,據唐?司馬貞《史記索隱》:“稅駕猶解駕,言休息也。李斯言己今日富貴已極,然未知向後吉凶止泊在何處也。”這就是說,這位上蔡縣走出來的知識分子,早就清楚,他曾經依附的那張皮,一旦化為烏有,他這根毛就沒着沒落,不知伊於胡底了。而“華亭鶴”主角,就更為凄慘,他想依附的那張皮,根本就靠不住,那豈不是找死么?所以,當秦始皇的屍體腐爛發臭,又將更惡臭的鮑魚混裝在車裏,頂風臭三十里的時候,李斯所作的一切掙扎,都無濟於事了,他只有走向刑場,這時,他悟道了,為這種飄泊不定的羽毛般的命運,值得付出一生嗎?司馬遷這樣寫道他的結局:“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歷史是不相信眼淚的,所以,我特別膺服捷克作家伏契克《絞刑架下的報告》裏,那最後一句語重心長的話:“人們,我是愛你的,可你要警惕啊!”因此,無論什麼樣的誘惑,金色的,銀色的,紅色的,黃色的,粉紅色的,甚至五彩繽紛美輪美奐的,我們都應該盡量離得遠些,更遠些;看得淡些,更淡些;想得少些,再少些。這就是“東門犬”和“華亭鶴”這樣的典故,所寓涵的時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