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他自己審判自己
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陰暗、糜廢、熾狂、偏執、衰頹、輕蔑、退縮、疼痛這些詞都可以用在我的身上,我和我的軀體在這個世界四處遊走,形影不離,每一個地方都是我的目的地,每一個地方又都不是我的目的地,也許壓根兒我就沒有什麼目的,我沉溺於軀體的深處,糜爛在夜深人靜的大街上。我是我自己的魔鬼。可是,我依然活着,而且試圖在黎明來到之前活得好些,再好些。每天,當我來到北寶興路199弄,當我沿着漆黑油膩的樓道走上樓,我對我自己說,這就是命運。我每天都要數次重複這樣的自我認識,這是一種說服自己的工作,我必須一絲不苟,才能將它做得盡量的好。想一想,如果有一天你不再能說服你自己回家,你說:葛紅兵,回家吧。可是那個叫葛紅兵的人不再答應你,他自顧自地跑開了,他自己審判自己,自己流放自己,這會是因為什麼理由呢?因為憤恨。我的心中充滿了憤與恨,在我和這副**的不和諧的相處中,在我拖着這具**在世界上奔波的時候。是的,一切都是為了將這副**運送到一個理想的地方,然而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我和這個世界處於敵對之中,我和我身處的這個世界鬧翻了。那天,一個曾經做過我的老師,後來又成了我的領導的人對我說:“葛紅兵,我們都在這個地方呆了一輩子,難道你就不能呆?你就是天才?就要飛?”我說:“是的,我要飛,我要在空中飛翔。”一想到有一天我會像他們一樣老在這裏,我就恐懼得發瘋。四年前我做他們的學生的時候他們是這樣,四年後我大學畢業回到這裏他們依然如此,除了臉上的皺紋,一切依舊。如果他們是一本作業,我會在他們這些作業的邊上批上眉批:永遠如此。是誰將他們安排在了這裏?像釘子一樣將他們定到了木頭裏,像栽樹一樣將他們栽到了石頭縫裏,他們彷彿到達這裏的那一刻就死了,以後的日子只是死得是否徹底的問題,沒有動靜,只有死水一潭。我對他們的這種死法感到憤恨——他們不僅自己死亡而且還脅迫別人和他們一起死亡。當葛紅兵來到這裏,他們就結成了同盟,葛紅兵這個尚未死得徹底的人,他們要親眼看到他死才放心。可是我的軀體愛上了這種死亡方式,它背叛我,它用萎縮性胃炎,神經衰弱來折磨我,它竟然可恥地在那些人的眼前慵懶地癱倒了。它癱倒在了戶口、檔案、報到證的限制中。它試圖和這些東西妥協,它試圖說服自己接受現實:一個人生在什麼地方,就必須長在什麼地方,進而老死在什麼地方。那年,我讀完大學,當我最終承認了一個現實,無論我多麼努力,我都必須沿着來時的路回家時,我曾經想是不是我在前生已經揮霍了我所有的自由,而在此生,一生下來,就用盡了所有的未來,對於我來說,所有通向遠方的路都是死胡同,所有的離家出走都是回家。畢業離校的那天我站在大街上對自己說:葛紅兵,回家吧。可是我依然流下了眼淚。什麼東西在腐蝕着我?什麼東西在使我絕望?因為沒有希望。一個人,他的生活就像往模子裏注入水,沒有什麼希望,前面的一切都已經註定,這是多麼可怕?我的大學本科和研究生生活都是如此。想一想,那段時間我是怎麼過來的呢?進入大學校園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必須回到那個將我送出來的地方去。一種命運——它將你鐵定在一樣東西上面,你不管怎樣努力都不能掙脫它,你惟一的財產就是沮喪、悲觀、恐懼,你害怕那個時間的來臨,它是一個末日,一種審判。命運,它可以折磨一個人,它有權利。它可以讓一個人突然面對車禍,面對癌症,面對凌辱……但是不應當將它作為一種審判緩期執行,我可以承受突如其來的厄運,但是我不願意承受一個四年前或者三年前的宣判。我需要將四年後或者三年後作為一種可能納入我的幻想,它應當是我生活中的聖地——因為它就是我的可能性。只要我努力,我就將在四年後或者三年後領受我自己努力的成果,如果我很糟糕,我也願意領受命運的懲罰,甚至即使是我很努力,我依然必須面對命運的不公正時,我也會承受它,可是它不應當是一種註定。拿走了我的可能性就等於拿走了我的生命。我曾經要求自己妥協,可是我做不到,我知道我自己在憤恨、在悲觀,這都是因為那個“可能性”被抽走了的緣故。現在我依然在這種情境中生活。我的命運掌握在不為我所知的人手裏,檔案、戶口都是我的敵人。從上述角度說,我對儒家道德的痛恨是有生理基礎的,這種由人類祖先崇拜和祭祀禮儀發展而來的原始的野蠻的宗教,它的惟一的依據就是人的出生,它已經成了中國人野蠻和退化的依據。“回家吧,回到儒家道德的傳統中去。”——我一遍遍地說服自己。這座城市不需要你,價值是需要的產物,沒有需要就沒有價值。這座城市不需要你,你在此毫無價值,只是一堆垃圾,糞便而已,“回家吧,回到你的出生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