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妻子和我的情敵柔情似水(1)
(1)妻子在卧室裏面給兒子唱兒歌,那種輕輕的聲音和枱燈的光線融匯在一起,散發著梔子花的味道,這是一種帶着芳香的聲音,“一擼嘛,兩擼嘛,三擼嘛,竹節開……”它使兒子安穩地進入夢鄉。可是這兒歌會飄齣兒子的夢境,來到他爸爸的生活里,它是怎樣地影響了他的父親啊?此刻我站在書房的門口,被這種溫婉的聲音揪住了,這種聲音,它揪住我是想去哪裏呢?它能讓我回到對於我來說已經一去不復返的那個時候,甚至在我的記憶中都已經模糊到不存在的那個時候嗎?彷彿是這樣的,我又回到了那裏,彷彿我正躺在一雙柔軟的手中,彷彿我又聽到了另一個人的心跳,這個人的心跳我多麼熟悉。現在我的母親,是在很遠很遠的刮著冷風的北方,她的頭髮已經花白了,她的手上一定已經生了凍瘡,現在她的兒子是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已經成了一個父親,這些已經無法挽回了。無論他付出什麼代價,他都無法回到兒歌的芳香中去,那是北方的兒歌,有溫暖的火爐,有堅硬的風在門外棲息的北方的兒歌,一種和爐火的噼啪聲結合在一起,和冷風棲息時的輕輕的呢喃聲結合在一起的兒歌,和湛藍湛藍的天上的星星以及白雪的大地結合在一起的聲音——什麼聲音能讓人如此感動?現在我的兒子,他已經在妻子的懷裏睡著了,這樣的童年在一個人的一生中有多久?夢中飄着母親的兒歌聲的睡眠在一個人的一生中有多久?什麼時候開始失眠?什麼時候開始嘆息?什麼時候那兒歌的聲音就從我們的耳邊,從我們的記憶里消失了。這個時刻它又為什麼突然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它以另一種方式出現,卻又讓人感到那麼的熟悉。(2)小時候個子小,我總是處於向上看的位置。坐在教室里看老師在黑板上板書自然是向上看,看個子高一點的同學玩“擺子”也是向上看,就是上廁所為了能吸一點所外空氣也要儘力仰臉向那高高在上的窗戶看……所以在其他人的眼裏也許我就是該仰視別人的吧。有一次我們全班的同學乘車出遊,——現在那次出遊是去哪兒我已經不記得了,記得的只是坐車排位置,我的老師讓全班的同學都坐在椅子上,而輪到我時,就只剩一隻木板凳擺在車門口的過道里。春遊一路我們拉歌一路,我們所有的同學都斜躺在坐椅上,他們的眼光越過我的頭頂指向遙遠的前方。而我呢?在我的木板凳上,因為沒有靠背只好一路佝僂着腰,又因為我的老師總是在拉歌的時候揮舞他的大手,而我又總是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一旦我的眼睛離開那雙大手,它們就會毫不猶豫地拍到我的腦袋上來,整整一路我就這樣仰視着它們,努力防犯它們對我的侵害。那種“向上看”的經歷對我造成了怎樣的影響,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直到上了大學依然習慣於“向上看”確實是不爭的事實。大學的時候我的個子出其不意地高了起來,以至上體育課的時候,如果全班排四隊,我可以排在正數第三了,在我的下手有甲乙丙丁六七號人。可是我和他們談話的時候依然是一副仰視的模樣,我的視線總是從他們頭頂的天空中穿過,不能正點地落在他們的額頭上,這使他們大為惱火,他們認為我目中無人。面對這種異口同聲的指責,我不能無動於衷,我開始練習向下看。那時因為年輕,總是對這不滿,對那不屑。我的父親適時地指導了我,他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就可以了。從此,我父親的指教成了我“向下看”和“向上看”的法寶。在許多時候我開始着意使用“向下看”。比如爬山,如果抬頭向上看,看到頭頂上我的同事們遙遙領先,我便立即轉換視角“向下看”,如果在下面正好看到我的一個同事,匆匆而來,我便鞏固了閑庭信步的信心,我對我自己說:向下看幾眼,向下看幾眼吧。當然真正讓我學會向下看的是我的兒子。他小小的身子站在你的面前,你不得不向下看,現在我不僅學會了低頭向下看,還學會了彎腰向下看。比如削一隻蘋果給兒子,從一筐蘋果中我挑出那個最大、最紅、最香的,我一邊仔細地削着它,一邊忍受着滋滋流淌的口水,然後我依依不捨然而卻是無比虔敬地將它遞給兒子。現在我的兒子在我的低頭“向下看”的注視中吃着他的蘋果,突然他一甩手將吃了一半的蘋果扔到了地上,這時我會像一隻飢餓的猴子一樣彎腰“向下看”,我四處逡巡終於在電視機的旮旯里找到了那半隻蘋果,我越身過去,一把拾起來——在我兒子好奇地“向上看”中我將把它吃個精光。現在我天天在“向下看”中生活,夕陽的餘暉灑在兒子的頭髮上,他在傍晚的光線中奔跑着,他不知道他的身後跟着一雙“向下看”的目光,這雙目光曾經那樣習慣於“向上看”,而現在為了他小小的身影這目光已經很少“向上看”了。有一天我的兒子突然會長大,大到我必須“向上看”才能看到他。那時對他佝僂着腰的父親,他將不得已而採用“向下看”的方法,那時在他“向下看”的目光中他的父親會是什麼樣子?(3)懷孕的時候妻子最大的擔心是兒子是否聰明,是否有“天賦”,直到兒子落地,甚至直到現在,我想妻子的這個憂慮依然存在着。而我呢?我最希望於兒子的品格是什麼呢?我寄希望於我的兒子的不是聰明,甚至也不是健康,是感受歡樂的能力,一種心靈的力量。為此,我願意我的兒子稍微地笨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