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我的心裏裝上了石頭(1)
我現在既是一個人的父親又是一個人的兒子;我的父親,他已經沒有了自己的父親;我的兒子,他還沒有自己的兒子;我就這樣在這中間。我是怎麼來到這個地帶的呢?常常,站在這個巨大的城市的高處,俯瞰着這個城市以及它深處的人群,我在想它給我提供了什麼呢?這種空間上的自由能給我多少時間上的自由呢?我在我的父親之後,又在我的兒子之前——想到這個我該是多麼的絕望啊,我自己心甘情願地產生了我的替代者,我將在他之前離開這個世界,此一點我已然被造物主通過我的兒子的出生告知,這是我刻意選擇的嗎?這是我刻意逃避的嗎?誰適宜於居住在這裏呢?在這個時間段落,這個短暫的不能提前也不能落後的時間段落?那些熱衷於逛街的人,熱衷於在城市中行走的人,城市是他們的避難所,而大街上的任何一處拐角都會成為他們的天堂——只要有商品在他們身後的櫥窗中含情脈脈地注視着他們。然而他們卻實際上最不需要居住,他們最好的居住地在他們移動着的腳上。而誰最不適宜在這個龐然大物中居住呢?那些喜歡獨處和安靜的人,那些被大商場、大迪廳擊得搖搖欲墜的人,他們將無法在這個城市安身——這些最需要住房和時間的人,他們將在這個到處是房子和時間的地方流離失所。在這個琳琅滿目的時間的王國里,任何人都是勤勉的,他們用勤快的步伐追逐着時間的腳步,他們彷彿是為了趕到時間的前面。然而,他們不能超越他們的父親,也不能滯後於他們的兒子。事實上,他們沒有得到這個機會,他們的腳步在城市中畫出來的只是拜物教的地圖,而不可能是自由的時間之旅。現在讓我回到那個高處。在記憶中我是被我的父親送到這裏的。最後,我將被我的兒子拋棄在這裏。現在,我離開了我的父親,帶着我的兒子,所有的人都不能將我從這個高處拉下來了,我該履行自己的職責。我該開始想像它,這個城市幽暗的某個過去以及它必然要來臨的變成了廢墟的未來,我想像這些青春着的高樓變成了斷垣殘壁,已經不存在了的我自己在這頹廢主義的風景中哭泣。而我的兒子將是我惟一的紀念。這是午夜,月光將永遠地這樣偏斜,我們將永遠地生活在這樣的午夜,而我是這個城市在午夜時分必然出現的白痴。否則,為什麼在我的腦中,一切都呈現出廢墟的模樣,而竟然就在這廢墟中痛哭流涕。到陽台上抽支煙吧,城市深處的不眠人,我從你憔悴的臉上已經看到了你和這個城市是無法合作的。你離開了你的農村,你逃離了你的出生地,離開了你的父親。那麼,為什麼不到陽台上去呢?在那個孤獨的高處,沒有人打攪你,你在這個城市巨大而莊嚴的圖景之外,你的一舉一動都不受這個城市的制約,你是自由的。你和鄉村的父親獲得了親密的聯繫。離開家的時候,父親和我說:你工作了,我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下了。一路往楚城來,一路想父親的話。父親的心裏什麼時候裝了那些石頭?我上大學的時候,父親說過這樣的話;大學畢業,工作了,父親說過這樣的話;結婚的時候父親似乎也說了,在我辭去工作讀碩士和博士期間,父親的石頭似乎又裝上了,那是在不知不覺間裝上去的。父親的人生一路彷彿就在不斷地卸下石頭,他又在不由自主地裝石頭。有時候我在想,也許我就是這樣一塊石頭,對於父親來說,我是他心中的一塊石頭。現在我的心裏也有石頭。關於妻子,關於兒子的石頭。這樣的石頭到底有多少塊呢?不清楚,我也會像父親一樣在我的兒子上大學的時候卸一塊,在我兒子畢業的時候卸一塊,在我兒子結婚的時候再卸一塊——這些都是大石頭,其實還有數不清的小石頭。這些石頭看上去就好像是我的父親傳給我的一樣,我像一個接力選手,從父親的心裏卸下的石頭來到了我的心裏。可這不是父親的石頭:我告訴自己,我的父親絕不希望我像他一樣生活一輩子,可是我卻帶着和他一樣的石頭。這些石頭是怎麼裝載到我的心裏的?想到父親勸我結婚,想到父親勸我生孩子,想到父親勸我放棄重新讀書攻讀碩士博士學位……這是為什麼呢?在他的心裏究竟什麼東西主宰着?就這樣石頭已經裝載到了我的心裏,在我意識到它們的存在之前,它們已經到了那裏,我惟一的可能就是在漫長的生命的路程中,將它們一塊一塊地按部就班地卸掉。我想問父親:卸掉這些石頭的時候,你覺得輕鬆嗎?看到父親蒼老的背影,我問不出口,即使是輕鬆的,一個蒼老的輕鬆和不輕鬆又有什麼區別嗎?即使有區別,我們去明確它有意義嗎?我的父親,他是否知道他的兒子在這個世界上的真實處境?如果他知道,他該我為絕望,還是無動於衷呢?我能作什麼呢?我的怯懦一覽無餘,我在深深的井底呼喚,大水像黑夜一樣鋪漫而來,我窒息了,誰來拯救我的窒息?我被拋到這個世界上,在深深的井底,和洪水作戰,我被生得象一個孤膽英雄,雖然我並非情願。我找不到對我自己的感覺。我無法把自己從成千上萬的兒子和父親中區別開來,我找不到自己身上特殊的標記物,我有的別人都有,走在大街上不會有任何人對我多看一眼,有時我非常希望我是一個殘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