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邪與惡(1)
人到底是邪惡的還是善良的呢?我住的宿舍的後窗面對着一塊空地,一個春天的下午,陽光非常好,遠處是人們在拍打被子的聲音,近處是陽光撒在草地上,青草的味道、麥秸稈的味道、濕潤的花朵的味道混合著,一切都讓人產生美好的念頭。
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他一個人在空地上玩,對面牆根下有一個破損的被人丟棄的塑料娃娃,雖然已經殘破,我們依然可以從娃娃的紅紅的笑臉、胖嘟嘟的手臂和半張着的小手上感到她的可愛和生命的氣息。
小男孩終於注意到了那個娃娃,這個塑料娃娃在他的幼小的心裏到底激起了什麼樣的感受呢?我看到他向塑料娃娃走了過去,停在她的不遠處打量她,他會不會抱起那個娃娃呢?他沒有,他退了回來,在地上到處尋找着什麼,一會兒他找到了一片鋒利的玻璃,他拿着那塊玻璃向那個娃娃走去,他走到娃娃的跟前,在娃娃的跟前蹲了下來,仔細地看了娃娃一會兒,接着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拿着玻璃片的手,那隻稚嫩的手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那麼純凈充滿希望的手。
但是這隻手伸了出來,它向著塑料娃娃的手伸了過去,它要幹什麼呢?它是要和塑料娃娃的手相握嗎?不是,它輕輕地用玻璃片在塑料娃娃的手上劃了一道,然後,他仔細地打量着塑料娃娃的手。
也許是他沒有看到塑料娃娃的手中流出血來吧,他又舉起了手中的玻璃片,在塑料娃娃的手上重重地劃了一刀,然而他又開始觀察起來,就這樣這個五歲的小孩在塑料娃娃的手上一共劃了6刀,每一刀都經過了仔細的冷靜的觀察和分析,每一刀都比前一刀更重。
之後,我走出自己的房間,繞到屋后,我看到那隻塑料娃娃的手已經被割成了兩瓣,手掌光禿禿地指向天空,五指碎裂着耷拉在手掌下面。
我的心止不住地顫抖。
不是為眼前塑料娃娃的斷裂的手掌,而是為剛才那個5歲的小孩。
他那麼冷靜、那麼一絲不苟地將塑料娃娃的手割成了兩瓣,在他幼小的想像中,他一定看到了塑料娃娃手掌的裂縫中流淌出來的鮮血,他一定為此而感到了快慰。
我知道,這種快慰是邪惡的。
可是我不知道這種邪惡來自哪裏?不會有什麼人教他這樣做,是他自己發明了這種殘忍的遊戲,那麼,如果我說這是出於他的本性,我的結論有什麼不對嗎?我身上有一種東西時刻讓我不得安寧。
當公共汽車售票員用力推我大聲喝斥我要我往裏一點兒的時候,當我排隊一個小時剛剛輪到我但是收款員卻說下班了明天再來的時候,當我在教室里上課看到一個學生遲到了卻大搖大擺地走進來的時候……這些時候我希望不是用語言,而是用我的拳頭說話。
他從我的身後擠壓了過來,我稍稍用力,我不想被他壓扁,可是他在下車的時候突然發力將我拉下了車,我因為站立不穩,摔在了馬路牙子上,我扔掉了手中的購物袋,吼叫着向他衝過去,我捏緊了拳頭,對着他的頭不斷地出擊,周圍佈滿了人,他們圍成了一個圈子,彷彿是一個舞台……等到我清醒過來,才發現我的眼鏡已經碎掉了,手背上不住地在往外淌血,左頰火辣辣地疼,我的妻子抱著兒子站在我的身邊。
我從地上揀起購物袋,然後緩緩地往家走,腦子裏嗡嗡的,我的妻子抱著兒子跟在我的身後……我的腦子裏涌動着的惟一一個問題是我的對手怎樣了,我讓他嘗到了我的厲害了嗎,還是他毫髮未損。
我為我不能親眼看到我的戰績而感到忐忑不安,我的對手他非常狡猾,他在我沒有看清楚他是否受傷之前就逃跑了,他讓我不知道怎麼評價自己,我到底是戰勝了還是戰敗了。
對於我來說,受點兒傷甚至殘廢都無所謂,問題是必須讓他比我更慘,否則我就是個失敗者,一個可憐蟲。
時隔三個月,我和我的兒子在街上等車,突然,我的兒子對我說:“爸爸,你不要和別人打架了”
那個時候,我的兒子才4歲不到,他為什麼會擔心我打架呢?是不是街邊的景色,遠處駛過的汽車,以及我們站在街邊的樣子,讓他一下子回到了三個月前的那個時刻,那個4歲不到的小男孩,他看着自己的爸爸和另外一個人打架,心中充滿了無以名狀的恐懼。
一時間我愣在了街口。
當然,我的本性並未釀成大惡。
我孱弱的身體遏制了我,大多數時候是縮了回來,像一隻烏龜一樣地縮着自己的頭回家。
當然,有的時候也有例外。
那個時候,我很年輕,除了一些恐懼、自卑以外沒有什麼別的東西,對“大人”
、“老師”
、“城裏同學”
,對於一切都盲目地恐懼,特別看重別人對我的看法,那個時候為了一點兒別人的好感,或者為了克服恐懼,我會做一些特別的事情。
比如,我會和他們一道去打人。
彷彿去打一個無緣無故的人,我的恐懼感就會減輕一點兒,彷彿只有和他們一起做冒險的事、刺激的事我才能獲得掩藏在這個群體中的安全感。
比如打人。
其實,說去打人也是不對的,大多數時候我們其實什麼目的也沒有,只是找個地方,將那裏經過的和我們同齡的人隨便拎出一個來,打一頓。
那個時候,我知道了,絕大多數人都是怯懦的,當我聽到被壓在地上的人發出豬婆似的嗥叫,當我看到挨了打的人夾着屁股像狗一樣逃跑,當我看到那些人跪在地上像企鵝一樣縮着頭求饒,我知道了人的本性。
其實那些求饒的人實在是蠢貨,他們用自己的怯懦出賣自己。
要知道,我們這些人只是在別人的求饒中才感到快活,如果他挨了打,不是哀號着求饒,而是咬緊牙關,沉默着離去,我們這些人也就失去樂趣了,下次也就不會打他了,我們只會打那些讓我們體驗到樂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