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恐懼是一種傳染病(1)
漢字當中關於恐懼的詞彙特別多,懼、怕、驚、恐、怖、怵、怯等等,這是不是意味着中國人的恐懼感特別發達?中國人常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是基於什麼心理呢?是對憂懼的認可,還是對憂懼的抵抗呢?其實任何具體的人對於具體事物的畏懼都是不可怕的,這又有什麼呢?一個女人,她害怕小狗,她見到了狗就暈厥過去,這難道是可怕的嗎?我有一個寫小說的朋友,她一見到達文西的蒙娜麗莎就會口吐白沫,這在我看來也不可怕,這難道真的是一件可怕的事嗎?真正可怕的是那種無形的,你說不清楚的東西,它不是對具體事物的恐懼,而是對抽象之物的恐懼。沒有來由,沒有理由的恐懼,它散發在你的周圍,它是一種高壓之下的傳染病,誰都有這種病,但是誰都忘記了這種病的根源,或者知道它的根源,但是害怕去探討它。它施加在你的身上,起初是你不得不接受它,漸漸地,是你臣服了它,將它當成了生活的常態。一隻被長久地關在籠子裏,成天面對馴獸員的皮鞭,在恐懼中生活慣了的老虎,當拿走馴獸員的皮鞭,打開牢籠,它會怎樣呢?它會回復它自由的、無拘無束的本性嗎?不。那恐怖的皮鞭已經成了它的生活的常態,沒有皮鞭的指揮,它會無法生活。我曾經寫過這樣一個故事。在某地人們有養狗看家的習俗,那個時候,糧食寶貴,所以人們要對狗進行不吃糧食的訓練,訓練的方法是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給狗吃任何東西,逼迫它自己到外面找東西吃。一旦發現狗在家裏偷吃糧食,就用皮鞭狠狠地教訓它,這樣聰明的狗漸漸地就掌握了一條準則,狗不能在主人不允許的情況下吃家裏的任何東西,越是好狗越是不應當吃家裏的東西。那個時候,外面有什麼可吃的呢?只有屎,小孩兒的屎,大人的屎,所以那裏的狗都學會了吃屎。從中,我們會發現,狗吃屎並不是天生的,而是因為對皮鞭的恐懼才發展出來的一種習性。等到改革開放了,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家裏有餘糧了,這個時候,那裏的人們要訓練他們的狗吃糧食了。但是,狗們已經忘記了吃糧食的本性,怎麼辦呢?主人們迫於無法,只得再次使用他們的鞭子。但是,這些狗一看到主人舉起了鞭子,便紛紛狂奔而去,四處拚命地吃屎。沒有辦法,那裏的人們最後只能將吃屎的狗全部殺死,這就是為什麼,如今我們在那裏見到的狗幾乎全部是從國外引進的原因。有的時候,我在想人和狗並沒有什麼區別,特別是在恐懼感方面。我常常遇到那樣的編輯,他基於恐懼,對着我的文字舉起了屠刀,或者甚至連屠刀也不屑於用,而用一句話給槍斃了。他,一個編輯,在幹什麼呢?為了解除自己的恐懼,他轉嫁恐懼,在這個轉嫁的過程中,因為他總是本能地誇大恐懼,因而他往往是比那個真正的恐懼表現得更恐懼。就這樣恐懼被一級一級地傳播下去,到了恐懼的最底層受眾那裏,那些人已經無法知道恐懼的真正來源以及它的目的,而只是承受着,在恐懼的生活中進而變態着。有的時候,我在想我是不是一個天生特別膽小的人,為什麼我對恐懼這樣敏感?對周圍的人,周圍的事,我為什麼這樣容易將之感受為恐懼?我的恐懼和那些市民們基於保護自己的財產而產生的恐懼有什麼區別嗎?恐懼有高尚和低級之說嗎?我看到周圍的市民們,他們的恐懼是那樣地分明。他們將自己的房子用鐵籠子圈起來,我的樓下就有一家,他們把家裏的每一扇窗戶都釘上了鐵柵欄,甚至空調洞上也安了鐵條,而他們的門,則是雙層的不鏽鋼保險門,每每有人拜訪,他們首先是透過門上的貓眼向外窺望,看是否有危險,進而是打開第一層門,在門裏和來訪者透過外層保險門的柵欄對話。如果能這樣將來訪者打發走,他們就感到慶幸,終於一個危險的因素消除了,而如果來訪者偏偏是那種不識相的人,一定要進屋,那麼他們就會眉頭緊鎖,滿臉恐懼,他們擔心客人的臟腳將地板弄髒了,弄破了,害怕客人有肝炎等傳染病,會在他們的茶杯上留下病毒,擔心客人抽煙污染了他家裏的空氣,……總之,他們對外來者充滿了恐懼。以前的時代,人們對世界並沒有如此的恐懼。他們建造監獄,將犯人關進監獄,就認為這個世界已經安全了。那個時候人們有一種信念,這個世界上好人總是多數,壞人總是少數,壞人歸壞人拘禁在監獄裏,好人歸好人生活在世界上——這個世界是好人的世界,好人和好人在一起是安全的。而現在,人們已經失去了這種信念,人們在監獄裏住滿犯人的情況下依然感到恐懼,為什麼呢?因為人們感到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們自己,誰都是壞人,因而他們要將自己這個好人關押起來,他們已經不能滿足於將恐怖分子關押起來,而是相反,他們要將自己拘禁起來,他們將自己關在鐵籠子裏,才感到安全——一種抽象的恐懼日夜折磨着他們,使他們不得不將自己拘禁起來,這就是防盜門、防盜窗的來由。在他們的意識里,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們自己,誰都是壞人。在這個城市的上空,恐懼就這樣黑壓壓地飄蕩着,每個人的腦門上都寫着“我害怕”的字眼。有一次,在公交車上,我和一個放學回家的中學生坐在一起,我們一起坐了10來站,1個多小時,好奇心驅使我想了解,為什麼他願意每天花3個小時在路上,去上一個好的中學,而不願意在一個離家很近的(可能較差的)學校上學,進而將這三個小時用來自學呢?於是,我試圖和他攀談,我問他:“你是個中學生吧?”他假裝沒聽見,然後,我說:“我是個大學教師,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每天上學都要跑這麼遠的路。”這回他轉過身去了。我在想他為什麼不和我說話呢?是因為我這個人真的是個恐怖分子嗎?不,是因為他心中的恐懼感,他對這個世界的恐懼主宰了他,使他將所有的陌生人都當成了恐懼分子。聯想到那些用鐵柵欄將自己囚禁起來的人,他們將自己身外的一切都感受成了魔鬼,其實這個魔鬼,令他們日夜感到恐怖的魔鬼就在他們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