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初試身手--小土豆時代和夏小冬(…
雖然不愛學習,但我卻很愛看書,只要是故事都愛看。我喜歡的作家大多是女怪人,像杜拉斯、喬治桑、艾米莉·勃朗特、狄金森、阿加沙·克里斯蒂等,男作家裏最愛毛姆,還有就是老司湯達。他們不一定是最好的作家,可我也沒什麼品味,拿到什麼看什麼。最怕的小說是《悲慘世界》,看完做了一個星期滿街要飯的惡夢,從此恨上了雨果。杜拉斯是個自戀的瘋子,倒很對我的胃口。我看了她的大部分的書和劇本,三種不同版本的傳記,對她在幼女時代就成為情場老手的細節讚嘆不已,當然在我和她有一樣的性經歷的時候,已經不是幼女啦。我看書有個特點,就是非要偷偷摸摸地才看得進去。我想大概是中國教育體制在我身上落下的後遺症。從小學到高中畢業,如果上課不睡覺或和同桌聊天,簡直就非要看課外讀物(哪怕是連環畫)不可。老師在上面下着"
黃梅雨"
的時候,心裏的小蟲子就會發瘋似的到處爬啊爬。當然,我並不恨學校,尤其是那些酸倒牙的小紙條讓我心神蕩漾。對於男生,我喜歡兩類,一類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好出風頭會打架。另一類酸文假醋,心地善良,愛寫幾首小詩,但面目可憎,發育不全。第一類往往是體育生,或蹲班生。第二類大多是學習委員,大隊長班幹部什麼的。總之我喜歡和"
好孩子"
傳小條,和"
壞孩子"
鬼混。那段兒時間我學會了天真爛漫地講黃段子,罵人不吐髒字但祖宗八代一個不落,抽煙擺酷,媚眼橫飛,耍刁犯賴,裝小可憐。雖然那時的男生還沒長成男人,已足以讓我神魂顛倒。初一班裏轉來個新生叫夏小冬,平頭,大眼睛,單眼皮,沒睫毛,招風耳,精瘦無比。我旁邊正好沒人,於是老師就把他發給了我。才幾個小時,我就發現他是個非搞小動作不可的人,鉛筆,橡皮,尺子,眼鏡盒每樣東西都可以擺弄一堂課。最可笑的是,他被老師帶進來時竟戴了個墨鏡扮酷。走到我跟前,簡直就像瞎子一樣一步一步摸過來的。他跟老師說那是近視鏡,我趁他課間上廁所時用我的近視眼試了試,什麼也看不見。我拿出小鏡子照了照,立刻長了十歲,嚼塊口香糖馬上就變女特務。怪不得他連上課都戴着呢。夏小冬在男生里很有人緣,班裏男生誰惹了禍,只要是他的朋友,他都會一個人承擔下來。大概是因為校長是他爺爺的學生吧,他也總是毫髮無損。他那時正值異性排斥期,對女孩子愛搭不理,以為自己是潘安呢,實在讓我看不慣。我們僵持了有一個學期沒說話。私下裏卻配合挺默契,他搞小動作我看雜誌,我剪指甲他在作業本上畫小人兒。有天下午他趴在桌上睡覺,臉埋在胳膊肘里,我無意中望着他脖子上的細軟絨毛髮呆,意外發現他胳膊的縫隙里有道賊光在我臉上打轉。我乾脆把眼睛湊近那個小黑洞往裏窺視。他觸電一樣坐了起來,右臉上多了一枚大印。我笑咪咪地問他:"
我臉上長麻子了嗎?"
正好下課鈴聲響起,他風一樣地竄了出去。夏小冬,第一次在我面前栽了。從那兒以後,我們倒打開了天窗。沒想到他竟是個沒蓋的話簍子,我們無法抑制地在各個場合說話,壓低嗓音,用課本擋着嘴,後來還發明了互相寫小條兒。我受他的影響,中午不吃飯到六部口倒郵票,模仿媽的字跡開醫生處方,學會騎車,上下嘴唇一用力,就能發出尖利的口哨聲。他呢,竟跟我學會了跳皮筋兒,養電子小雞和逛大街,當然也不幸迷上巧克力。初二時,頭髮已長到及肩,媽每天早上都給我編個結實的單辮。因為從小被叫黃毛丫頭,對"
油光錚亮"
等形容詞極不齒。我的小黃辮是夏小冬最心愛的笑料,趁我沒注意他就會狠命揪它幾下,搞得我眼淚汪汪。為此飽嘗我的老拳,他卻惡習不改。最可惡的是一天下午,我被晚清歷史折磨得哈欠連天,眼睛半睜半閉地打着盹,忽聽老師喊出了我的名字,愣了有一秒鐘,我猶豫不決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就在屁股懸空的一剎那,頭皮一陣撕裂般地劇痛,腦後的千鈞之力把我整個人向後拽去,沒等反應過來,我已經伴隨着巨大的噪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整個事件的發生是那麼突然,我的大腦一度停止思維。鬨笑排山倒海般地向我壓來,而我仍坐在地上,努力地吞咽着事實。一隻椅子腿上的鐵三角劃破了小腿,鮮艷的百褶裙上破了個窟窿,辮子和椅子背打了個死結,尾巴骨疼得要掉下來。夏小冬笑不出來了,不看我也知道,歷史潘老師正用目光追殺他。"
誰幹的?"
沉默持續了一分鐘。"
犯了錯誤不怕,就怕明明知道有錯,卻不勇於承認。我們再給這個同學一分鐘時間,希望他自己主動站起來。"
潘老師操着一貫循循善誘的腔調,樣子和藹可親。其實連班裏最笨的學生都知道,一旦有什麼把柄抓在她手裏,絕無機會逃掉請家長、記大過的噩運。我瞟了一眼夏小冬,他的頭幾乎埋進上衣口袋裏。"
我。"
聲音又細又小,竟然是從我的喉嚨里發出來的。"
你?"
老潘的驚訝超過了我的語言可以形容的能力。"
是的,我。"
我瞥了一眼表情複雜的夏小冬,示意他把我的辮子解下來。"
為什麼?"
老潘蹲下身,以便可以看見我的眼睛。可我的眼睛比心靈還會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