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中心呼喚愛》第四章4(1)
從澳大利亞回來的時候,季節已開始向春天過渡。期末考試結束后,課好像成了棒球錦標賽的掃尾賽。我在上學放學路上或無聊的課堂上不知往天上看了多少次。有時悵悵看天度過很長時間,並且心想:莫非在那裏的么?無論寒冬殘留的陽光還是春日柔和的光照——大凡來自天空的一切,都可從中感受到亞紀的存在。仰望長空,每每有雲絮不知從何處趕來,飄過我的頭頂。而雲每往來一次,季節就向前推移一點點。三月中旬一個暖和的星期日,我請大木帶我去夢島。說了原由,大木爽快答應出船。船靠棧橋后,一個人上岸散步,大木說在棧橋等着。三月的海岸,水還很涼,一片澄澈。溫煦的陽光使得沖刷石塊的波浪閃閃耀眼。從岸邊往水中窺看,一隻同海岸石頭顏色差不多的螃蟹爬過淺灘往海灣方向逃去。從石縫之間伸出色澤鮮艷的觸手的海葵,附在稍微大些石頭上的灰白色海螺——不知何故,眼睛看到的全是這些小東西。波濤打不來的海岸往裏的地方,開着很多大約是牽牛花的粉紅色花朵,一隻白粉蝶在上面飛來飛去。我想起去年夏天來的時候在賓館後院看見的鳳蝶。隨即那天夜晚發生的事猶如眩目耀眼的光粒子在腦海里飛速旋轉開來。哪怕再小的回憶都那麼撩人情懷,每一個都那麼閃閃生輝,不像實際發生過的往事。從海岸稍微往上、連接背後土堤那裏有一座石頭砌的地藏廟。不知曉何人祭祀的什麼。想必過去有人遭遇海難什麼的吧。房頂等等統統不見,任憑風吹雨淋。當然也沒有花和硬幣供在那裏。也許海上吹來的潮風加速石頭風化的關係,地藏菩薩的臉上已沒了眼睛和嘴唇。只有鼻樑部位在臉中間微微隆起。由於眉目不清,地藏菩薩反而給人一種慈祥感。我坐在地藏廟旁邊乾乾的沙礫上,眺望波平如鏡的大海。宛如畫筆勾勒的蔚藍色之間有無數光點忽明忽暗閃閃爍爍。左側探往海面的岬角上的綠樹沐浴柔和的陽光,甚至叢生的松樹的每一條枝椏都好像歷歷在目。景色太漂亮了,漂亮得一個人看未免可惜。倘能同亞紀兩人看有多好!我覺得自己每天都在這種不能實現的願望中活着。低聲呼喚亞紀的名字。我的嘴唇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適合呼喚她的姓名。而在眼前推出她的面容則需要一些時間。我覺得這時間正一點點加長。或遲或早,恐怕需要付出從舊相冊里找出一張相片那樣的努力才能記起她的音容笑貌。這讓我有點擔心。莫非關於亞紀的記憶也將像失去眉目的海邊地藏菩薩那樣逐漸風化嗎?莫非經過漫長歲月後惟獨名字——惟獨被我誤解為季節名稱而長期呼喚的名字最後剩下不成?我倒在沙礫上閉起眼睛。眼瞼內側紅彤彤的。去年夏天在這海里游泳時同樣通紅通紅。想到自己體內流淌的是和那時相同的紅色血液,不由覺得不可思議。恍惚間就那樣睡了過去。有人叫我的名字。睜眼一看,大木正以詫異的表情盯視我。“怎麼回事?”我爬起身說。“這話該我問。”他說,“怎麼等也不回來,就擔心地找來了嘛!”大木在我身旁坐下。兩人默默看海。海灣那邊吹來的風帶來豐沛的潮水氣息。仰臉望天,太陽已繞過左側岬角,幾乎位於眼前海面的正上方。“現在我還覺得她在。”我說,“這裏也好,那裏也好,只要有我的地方,無論哪裏都好像有她在。這可是錯覺?”“這……是不是呢?”大木困惑地含糊其辭。“在別人眼裏肯定是錯覺。”兩人都緘口不語,繼續看海。大木把手頭的石子朝海上扔去,連扔幾次。“沒夢見過在空中飛?”過了一會兒我問。他以不得要領的神情回頭反問:“你是說坐飛機什麼的?”“不,像雙桿運動員那樣自己在空中飛。”“啊,夢終究是夢。”他終於笑笑,“你做什麼夢,是你的自由。”“你沒做過那樣的夢——現實中不可能有的夢?”“想做啊。”他又拾起石子朝海那邊扔去。石子發出**的聲音在水邊跳了跳,跌入水中。“夢見在空中飛又怎麼?”稍頃,他催促似的說。“靠自己身體在空中飛——現實中不可能有的吧?”我繼續下文,“理論上不可能有那種事吧?”“那是吧。”他慎之又慎地點頭。“可是夢中我的確在空中飛來着。現實中固然不可能有,但做夢時間裏我不那樣認為。飛的過程中不認為那是不合理的夢。就算那樣認為,在天上飛這一事態也仍在繼續。實際從天上望着街道,在天上飛那種實實在在的感覺也是有的,所以不是錯覺。”“可那是夢。”大木插嘴。“是的,是夢。”我老實承認。“想說什麼呀?”“她死了,身體被燒成了骨灰。我用自己的手把那骨灰撒在了紅色的沙漠。可是她仍然在。只能認為她在。不是什麼錯覺,是真真切切的感覺。就像我不能否認夢中自己在天上飛,也不能否認她還在。即使無法證明,我感覺她在這點也是事實。”說罷,大木沉痛地往我這邊看着:“我會做夢的嗎?”折回棧橋途中,在水邊找到一顆亮晶晶的石子。拾起一看,那不是石子,而是被波浪沖刷得完全失去稜角的玻璃。玻璃片在水中看上去猶如綠色寶石。我把它揣進夾克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