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中心呼喚愛》第四章1(1)
亞紀的葬禮在十二月末一個冷天舉行。一清早就陰雲低垂,哪裏也不見太陽。學校也來了很多學生和老師參加。我想起初三聖誕節亞紀的班主任老師去世時的情形。那時亞紀念悼詞來着。正是兩年前的事。我無法真切感受兩年這段歲月。不覺長也不覺短。似乎對時間的感覺本身都已徹底失卻。學生代表念悼詞的時候,鋪天蓋地下起了米粒雪。場內有些嘩然,但悼詞一直念到最後。女孩子多數哭了。不久開始上香。人們依常規焚香、在祭壇前合掌。揚起臉時,亞紀的遺像就在眼前。她以十全十美的美少女形象嵌在相片里。因此,相片里的亞紀一點兒也不像她。至少不是我所熟悉的亞紀。出棺時參加葬禮的人幾乎只送到寺院大門那裏,而我被允許跟去火葬場。我和亞紀的親屬乘坐葬禮公司的麵包車,跟在最前邊的靈車後面緩緩移行。不時有米粒雪降下,司機每次都啟動擋風玻璃的雨刷。火葬場位於郊外一座山谷。汽車爬上杉樹擁裹的凄寂的山路。途中經過一個廢車場,好幾輛報廢的汽車扔在那裏。還經過一座養雞場。我悵悵地想着被拉到如此冷冷清清的地方即將被燒成灰的亞紀。眼前浮現的全是她健康時的音容笑貌。上高一的秋天每次沿着暮色中的路把她送到家附近,她那披肩長發都把襯衫的白色襯托得黑白分明。我還記得兩人映在混凝土預製塊圍牆的身影,記得夏日裏的一天在我旁邊仰游的她——那對着太陽緊緊閉起的眼瞼、水面上舒展的秀髮、閃着晶瑩水珠的白皙的喉頸……。想到亞紀這樣的身體即將化為灰燼,我感到一種無所歸依般的焦慮。我打開車窗,把臉伸在冷空氣里。既沒成雪又未化雨的顆粒打在臉上融化了。那個想做而沒做,這個該做而未做……這些念頭一個個紛至沓來,又如打在臉上的米粒雪一樣陸續消失。火化時間裏,大人們有酒端來。我一個人轉去建築物後面。山坡的土堤緊挨后牆。土堤上長着冬天裏枯萎了的黃褐色雜草。黑乎乎的灰扔在垃圾場那樣的地方。四周一片岑寂,不聞人語,不聞鳥鳴。側耳傾聽,隱約傳來焚燒亞紀的鍋爐聲響。我愕然抬頭望天。那裏有紅磚煙囪,燻黑的方形煙囪口有煙吐出。感覺上很是不可思議——我在看着焚燒世界上自己最喜歡的人的煙靜靜升上冬日的天空。我在那裏久久佇立不動,眼睛追逐煙的行蹤。煙忽而變黑忽而變白,不斷向上攀升。當最後一縷煙融入灰色雲絮看不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心裏開了一個大大的空洞。新的一年開始了。亞紀和我一起度過的一年連同舊日曆翻了過去。正月①的一個星期是在客廳看電視過的,幾乎沒有外出,也沒去參拜神社。電視上,身穿盛裝的演藝界男女或唱歌或表演。他們的面孔和姓名我都不知曉。儘管是彩色電視,但螢屏沒有顏色。發出歡聲笑語的一群演藝人員看上去只是黑白塊體。看着看着,他們隨着嘈雜的靜寂淡入陌生的光景。每天的生活,無非像是精神性自殺和復活的周而復始。晚上睡覺前我祈禱永遠不要醒來,至少不要在沒有亞紀的世界上重新蘇醒。然而早晨到來時,我仍在這個沒有亞紀的、空虛而冰冷的世界上睜開眼睛,猶如絕望的基督死而復活。一天開始后,我也吃飯、和別人說話,下雨也帶傘,衣服濕了也晾乾。但都不具任何意義,就像被砸得亂七八糟的鋼琴鍵盤發出亂七八糟的聲音。有個夢反覆出現。我和亞紀兩人乘船漂浮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上。她在講水平線:水平線這個名稱大概是人們認為海像盤子一樣平坦、其盡頭如瀑布一般傾瀉那個時代的遺物。我則這樣應答:即使大海盡頭如瀑布一般傾瀉,那也是極其遙遠的,船不可能到達,所以實際上和沒有一個樣。如此閑談之間回頭一看,大海就在幾米遠的前面“呯嗵”一聲塌落下來,驚人的水量被無聲地吞噬進去,勢不可擋。我催促亞紀跳入海中,往與瀑布相反的方向游去。從船上看顯得風平浪靜的大海被迅猛的水流拉向瀑布那邊。我們一邊抵抗水流一邊撲騰手腳拚命游泳。遊了一陣子,發覺水的阻力減緩下來,得以從強大的水流中脫身。不料往旁邊一看,本應一起游的亞紀不見了。這時傳來呼叫聲。一回頭,發現亞紀正被吸入瀑布之中。在急流的揉搓下,她的身體如陀螺一樣滴溜溜旋轉。她一邊哭叫,一邊雙手拍打水面。海水在她身後無聲地傾瀉。完完全全的無聲反而使海的表情變得冷酷。我慌忙往回遊。但來不及了,我知道來不及。再早也來不及的,我邊游邊想。亞紀的呼叫聲遠遠傳來。我大聲回叫,不斷叫她的名字。然而她的手、她的臉、她那①日本的正月(即新年)為公曆一月(明治維新后停止使用農曆)。在水面鋪開的頭髮還是被水流吞沒了。她睜得大大的、充滿恐怖與絕望的眼睛與藍色的水一起被吞沒,再也不見了。新學期開始后,我心中的空洞依然空蕩蕩的。同學也沒能讓我得到寬釋和安慰。和他們交談時我可以裝出快樂的樣子,但沒有快樂的感覺。所說的話語也不伴隨任何真情實感。我覺得在同學面前操語說話的自己是那樣表裏不一。自己說話的聲音好像不為自己所有。一來二去,他們的存在讓我厭煩起來。我躲避有人的場所,喜歡一人獨處。我已經不知道同別人在一起是怎樣一種感覺,彷彿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