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妹妹

第二章 妹妹

正好小姑娘這時轉過頭來,有些驚訝:“姐,你怎麼回來了,你不是說今天中午打針嗎?”

周小橋彷彿沒聽到她的話。

她看着眼前的人,喉嚨口彷彿被什麼東西哽住,眼前這個剛到她胸口,圓圓眼圓圓臉的小丫頭,就是她的妹妹周小暖。

小她5歲,今年讀四年級。

自從她們媽媽改嫁,爸爸留在外地打工,她們姐妹就被安置在老家讀書。

兩個人幾乎是相依為命一般地在這個雖然是老家,對她們來說卻十分陌生的地方生活了好幾年。

但在她讀高中之後,這裏就只剩下了妹妹一個人,因為只有妹妹一個人,租房子不太划算,也擔心妹妹一個小孩沒辦法自己過日子,她被託付到堂嬸家裏。

周小橋高中課程緊張,周六還有自習,周日及其他零碎時間要忙着打工,加上又心疼來去二十多塊的車錢,以及堂嬸家沒多餘的床鋪,一個月最多回來一次,每次就算回來也是只住一個晚上就又匆匆離開。

等她發現妹妹從活潑開朗變得陰鬱沉悶的時候,已經是很久之後了。

周小橋很心疼也很自責,覺得沒盡到姐姐的義務,後來填志願的時候就填了本市的大學,希望將妹妹帶在身邊。

她存了一點錢,可以在校外租房子,然後給妹妹找個近一點的初中,姐妹倆繼續一起生活。

但周小暖拒絕轉學。

她似乎已經不需要來自姐姐的關心和陪伴了,她變得獨來獨往,沉默寡言,什麼事都自己處理,不指望任何人,也拒絕任何人。

周小橋自己也並不是什麼能說會道的人,對於這樣的妹妹,她不知道從何入手。

後來妹妹考上了縣一高,那是要求全體學生都住校的重點高中,周小橋更加沒辦法插手,好不容易等到妹妹高中畢業,她自己也開始工作,條件變得更好了,但妹妹不聲不響地填了外地的大學,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年才回來一次。

周小橋沒理由干預她的選擇。

兩姐妹的關係就變得越來越疏離。

直到父親去世,她們抱頭痛哭了一場,但哭完之後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沒過多久,周小暖便重新提着行李箱走了。

周小暖畢業之後在讀大學的那個城市找到了工作,紮下根來,還談了對象。

而周小橋和本市的醫院簽了合同,至少干滿八年才能走,不然要賠高額違約金,兩人就像同根發出的樹,枝條卻越長越遠,再無交集。

周小橋死前幾天接到妹妹的電話,說是已經領證了,旅遊結婚,不辦婚禮,讓周小橋不用給紅包,自然也沒喜酒給她吃。

周小橋笑着祝福她,但掛了電話卻覺得滿心都是涼的。

她清楚地意識到,從此以後,她和妹妹只會越來越遠。

她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活了近三十年,一無所有,碌碌無為。

連唯一的妹妹,也弄丟了。

沒想到,竟然能再見到年幼的,依舊滿眼帶笑,依賴關心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姐?”沒得到回應,周小暖又叫了一聲。

周小橋回過神來,隱約想起了今天早上起床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發燒更嚴重了,做好了最壞(去打針)的打算,並給了妹妹錢,讓她午飯自行解決,只不過十五歲的周小橋還沒熬到中午就倒下了,再醒來就是另一個她了。

周小橋定定神:“不是給你錢讓你在學校外面吃嗎……飯是不是有點焦味了?”

周小暖忙把煤氣關掉,轉頭有些忐忑地說:“我把飯錢留下來買了一個毽子,還、還有一包零食。”

周小橋順着她的目光,看到煤氣灶邊有一包黃色的香菇肥牛,周小暖還從口袋裏拿出一個五顏六色的雞毛扎的毽子和一塊五毛錢:“這是多出來的錢。”

周小橋有些恍惚,一包香菇肥牛五角錢,一個毽子一塊錢,所以她給自己妹妹的午飯錢只有三塊錢嗎?

不過這個時候的物價好像確實如此,三塊錢的面滿滿一大碗,還有一大撮豆芽或者青菜,有時候運氣好還能見到兩塊沒多少肉的小小的排骨。

周小橋有些發澀:“錢你自己收着吧,給你的就是你的了,你回來吃飯沒買點什麼菜嗎?”

兩姐妹為了省錢,三餐都是在家自己做飯,中午周小橋放學遲,午休只有四十分鐘,都是前一天晚上和周小暖說好買什麼菜,讓她放學先去菜市場買來,回家洗好切好,同時煮上飯,等她回來就能燒菜,然後很快就能吃上飯。

周小暖見她沒有生氣,就笑起來:“沒有啊,我又不會做,我在飯上蒸了個雞蛋羹,姐你要一起吃嗎?”

她們煮飯都會煮比較多,高壓鍋控制不大好火候,周小暖技術還不到家,飯太少不是焦糊就是夾生,她們中午就會煮多一點,晚上炒熱或者煮稀飯,順便還能留到第二天一早煮稀飯。

周小橋的目光卻在旁邊原本應該是餐桌,但現在空了的地方掃了一眼,臉色沉了下去。

那張桌子現在正在前廳被那些人用來打麻將,凳子椅子也被搬光了。

她還記得這天,妹妹因為沒有桌椅用,就在煤氣灶前站着吃飯,結果被鄰居看到,看到就看到吧,本來也不算什麼事,結果那鄰居就大嘴巴去宣傳了。

什麼周家姐妹困難得不行了,午飯就一碗雞蛋羹配飯,就滴兩滴醬油,節省得要死。

什麼周家那個小的在灶頭吃飯,跟個小媳婦似的,之後每每看到周小暖就要打趣兩聲,類似雞蛋羹好吃嗎,吃得那麼差太瘦了長不高之類的話,甚至直接管她叫小媳婦。

周小橋簡直想不通那些吃飽了撐着的是個什麼心理,嘴巴上說她們怎麼怎麼懂事,怎麼怎麼節儉,大嘴巴子到處傳,還跟自家孩子說要跟她們姐妹學習,其實說這些話時帶着一股同情可憐的意味,內心裏充斥着莫名其妙的優越感,高高在上般地指指點點。

這樣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周小橋那時候還小,不懂太多人情世故,只覺得有些尷尬不舒服,直到後來慢慢長大,才漸漸品出那股子噁心的味道來。

然而這樣的事情太多了。

吃個飯桌上沒肉會被人說不捨得吃,洗個衣服用水少了一點會被人說連水都不捨得用,一把掃帚用得半殘還沒扔會被說真會過日子,出去接手工活會被說這麼小就會賺錢了。

長大之後周小橋再看過去,才發現這一點一滴的小事情在潛移默化間對她的影響非常巨大。

學生時代,她敏感,不自信,不願意表達自己,不愛和人打交道,那時候還能用專心學習來遮掩,但畢業進入社會後,這樣的性格讓她吃了很大的苦頭。

後來磕磕碰碰多了,她才學會偽裝自己,笑臉迎人,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內心是多麼封閉,人前一面人後一面又是多麼疲憊。

而妹妹周小暖顯然受到的影響更大。

流言蜚語,指指點點,寄人籬下,舉目非親,這樣的環境真的能扭曲一個人的性格。

多年以後她才知道,妹妹獨自住在堂嬸家的那些年,那些街坊鄰居,包括那位自稱把妹妹當女兒疼愛的堂嬸,總會跟妹妹開玩笑,說什麼她被爸爸姐姐丟掉了,說因為她是個女孩才導致她媽飽受壓力最終離婚。

竟拿這樣的話,來和一個十多歲的孩子開玩笑!

這一次周小橋不會讓妹妹再經歷這樣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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