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老虎”之死
不管一名士兵為了作戰已經具備什麼樣的思想準備,他在心理上都難以接受看到慘烈死亡的場面。儘管克里已經聽說許多人在越南死去,包括潘興和其他在波士頓、新港和聖迭戈認識的人們,在1968年12月29日以前他還沒有當場看到己方一個人的死亡過程。那天,他的下屬斯蒂芬?戈登被一個彈片傷了胳膊,要到美國第三野戰醫院接受治療。他陪同戈登到達這所醫院后,順便幫助處理了一些嚴重受傷的南越士兵。克里在他的戰鬥日記中提到其中一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覺得帳篷里沒人知道。他完全**着,瘦骨嶙峋的軀體躺在褐色塑料包裹的手術台上。穿着綠軍裝的人進進出出,一盞怪異的熒光燈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胸脯沒有規律地無力地上下起伏着。我的目光在手術台和上方巨大的空調管口間游移,我突然覺得它成為緊急處理室里最顯眼的裝飾。“這時,一個年輕的實習醫生走進來,準備好一個血袋以便輸血時用。他要用一個測量血壓那樣的泵,把血漿擠入一個塑料管,然後輸給這個快要死的人。有時這個越南人的腳趾抽動一下,他的手想移到頭上去摸什麼,他的動作非常僵硬,很不協調。“我聽說他是一名“老虎”偵察兵,那是南越部隊裏的精英組織之一,隸屬於第九步兵司令部。他們的任務是小規模滲入犬牙交錯的軍事前沿,為大部隊獲取有價值的情報。正因為他們需要深入密林叢中,所以常常遭到伏擊。有人輕聲告訴我他掉進了一個傻瓜陷阱,還有人說他受到槍擊。我可以看到他的脖子在流血。他的頭向後弓着,眼睛半開半閉,像在尋找什麼。周圍沒有什麼東西,我想此刻他是完全孤獨的,沒人一直在他身邊,沒人與他交談因為他不會說英語,而我們不會說越南話。從他身上我已看不出任何昔日的風采,我一直在想原來老虎也承受不了越南叢林裏無盡危險的打擊。“他的左手上纏着的白色紗布已經被完全染紅了,在綠色軍用擔架下面他流出的血已經聚成一灘。他身上到處都在出血,即使是兩條腿上綁着的透明塑料夾板也像原本就是紅色的。我的胃開始痙攣,全身大汗淋漓,不得不坐在地板上,因為我覺着自己快支撐不住了。“突然,他的右臂伸出來,直指向大門,喉嚨中拚命地咕噥着。一個醫生迅速上前測量他的脈搏和血壓。他的腳趾從塑料夾板中使勁伸出來,上面的血跡已經干在趾甲上,像鏡子一樣閃光。他想抬起頭看,可能想說什麼,可能是最後一次與痛苦抗爭,然後他就安靜下來。他的右手依然伸着,慢慢落到他的胸脯上。他的另一隻手緩緩垂到擔架的一邊。他就這樣死去,沒有一句話,沒有痛苦的呻吟。“這看起來很荒謬——一個人孤獨地死在自己的國家。我想哭但我明白不能讓自己那樣,於是眼淚只是在眼眶裏打轉。現在,我想自己當時為何沒有無所顧忌地哭出來,我感到很抱歉。他的屍體隨後就被抬出了房間,一個護士進來用一塊大紗布去擦手術台上已經變黑的血塊。當蓬鬆的白色紗布變成浸透了紅色的海綿時,她把它扔進旁邊的一個廢物箱,收拾好手術台以迎接下一個傷號的到來。”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周圍又恢復了平靜。克里看到周圍又湧來大量的傷者。他們排起的長龍讓他想起自己和戰友在基地排隊等待體檢時的情景,但是與那些身上連個疤都沒有的新兵不同,這支隊伍里的人頭上、腿上、胳膊上、胸部或肚子上都纏着滲透血跡的繃帶。在門診的入口處,扔着很多沾滿泥漿的皮靴和軍服,有些混雜着暗紅色的血跡。就在幾分鐘前,穿着這些皮靴和軍服的人還在附近的道路或者田野里圍捕越共,現在它們的主人卻等在簡陋的診所外面,以便讓別人為他們從肌肉和內臟中取出彈頭或彈片。幾個小時后,“老虎”偵察兵的屍體又被抬出來,他們把它塞進一個深綠色的塑料屍體袋,然後扔到車上運往太平間,最後將被埋在他為之戰鬥過的河岸邊。這就是一個人生命的最後階段。與出生時自己的哭聲和眾人的歡笑不同的是,他匆匆地、孤獨地、悄無聲息地離去了,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他的父母妻兒,或許會接到一紙通知,或許會一無所知,多少年後他的身體會化作沃土,滋養着附近的植物,他的生命會以另一種形式得以延續。但是那個周身為血色覆蓋、生命的最後關頭試圖攫取什麼卻又無奈放棄的人的形象,會始終在克里眼前晃動。他到底想要什麼?要他的家人、他的戰友,要向別人傾訴他的痛苦,或者只是希望弄清自己為何而亡?是的,以他的年紀,本來應該在田間勞作,或者在工廠里製造有用的商品,可是他就這樣不知為了什麼而早早死去了,而且是死於不知名的同胞之手。這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他非要那麼悲慘地死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