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戰場浴火
克里的服役過程經歷了兩個階段。1967年12月到1968年6月這相對平靜的半年裏,他在美國導彈護衛艦“格雷德利號”上的電子部門工作。這艘軍艦在東京灣中為航空母艦提供護航,基本處在實際戰場之外。“我並未真正感受到戰爭中地獄般的景象。”克里回憶道。1968年2月,南越的游擊隊發動大規模春季攻勢,徹底摧毀了美軍扭轉越南戰局的企圖。美國被迫撤換在越美軍總司令威斯特摩蘭,由艾布拉姆斯接任。但是,對戰爭的失望和巨額的軍費開支使美國國內反對戰爭的呼聲日趨高漲,面臨大選的約翰遜政府只得提出有限停止轟炸方案以換取選民的理解。這些事情克里在軍艦上沒有直接感受到,他只知道從航空母艦上起飛的飛機架次好像有所減少。6月6日,他的軍艦返回母港加州的長灘進行輪休。就在那一天,參加競選總統的參議員羅伯特?甘迺迪因為前一天晚上在洛杉磯一家旅館裏遭到槍擊后不治身亡,甘迺迪家族的另一位大人物為政治獻出了生命。克里這段時間一直在海軍快艇學校學習,並且被提升為海軍上尉,這是他從軍經歷中的最高軍銜。但是他心裏始終難以忘懷的是羅伯特的死,到底什麼是政治,為何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人物一個個都被背後的對手暗箭所傷,為何他們明知道越南是一塊泥潭還要往裏陷呢?難道這些都是自己喜歡研究的政治的本來面目?他想的越多疑惑越多,內心已經隱約出現了一種信念:只要有機會,我就必須努力阻止那些大人物利用士兵生命來為自己政治前途服務的野心。在美國本土待了5個月以後,帶着對戰爭不斷增長的憂慮,克里重返越南,再度開始履行他作為軍人的職責。克里此時依然希望能夠儘可能遠離戰爭,他不願自己像潘興一樣,在稀里糊塗的情況下就被這該死的戰爭奪去生命。因為當時美國快艇的行動範圍一直都局限在越南海岸附近執行巡邏任務,儘管這比“格雷德利號”更加靠近戰場,但他依然認為自己相對還比較安全。“我並不真正想捲入戰爭,”在一部出版於1986年的回憶越南戰爭的書中,克里在自己寫的那段章節中講道,“當我要求到快艇上服役時,它們與戰爭的牽連很小,只是參與在海岸附近巡邏,我想那正是我想做的事。”但是在他到達越南兩周以後,快艇部隊的任務改變了。在新近發動的“海上霸王”行動中,海軍快艇的使命變成了在西貢以南湄公河三角區狹窄的水道上引誘游擊隊開火,然後進行打擊。在小港灣和運河裏,快艇成為特別脆弱的襲擊目標。由於快艇原先的設計任務並不涉及軍事行動,它只能為乘員提供一些輕微的保護。鋁製船體很容易被子彈洞穿,艇員們只好在艙室兩邊懸挂了防彈鋼板。另外,快艇發動機運轉時的巨大轟鳴經常招致伏擊,此時速度是它最大的逃生法寶,但是,在那些狹窄的水雷遍佈的港灣里,這通常發揮不了什麼作用。在逐步升級的戰爭中,克里從最安全的地方之一直接跨入了戰爭最前沿。快艇的典型人員組成包括一個像克里一樣受過大學教育的艇長,以及5個平均年齡只有19歲的藍領水手。在駕駛室上方安裝着一挺127毫米並聯機槍,這個位置是最容易受到攻擊的。還有一個槍手在艇尾。克里的任務是在小水道內靜靜游弋直到隱藏的游擊隊員開始射擊,然後他再命令自己的人還擊。“海上霸王”行動在私下裏被海軍官兵稱為“蘇姆?瓦爾特的野主意”。艦隊司令蘇姆?瓦爾特對海軍在越南海岸的巡邏未能阻止通過湄公河三角區進行的武裝滲透深感挫折。因為美國不允許軍隊進入柬埔寨,並且湄公河三角區的河流及兩岸叢林被認為對美軍的船隻過於危險,所以游擊隊的力量有效控制着河流供應線。於是,蘇姆?瓦爾特想出了主動出擊的主意,他希望利用美軍快艇相對強大的火力以及陸海空軍的密切配合,插入到內河之中,切斷游擊隊的供應線,並在遭遇戰中藉機消滅敵人。在他的指揮下,快艇將主動進攻敵人。這一招雖然滿足了蘇姆?瓦爾特的戰略意圖,但卻把脆弱的巡邏快艇直接暴露在危險面前,尤其是當它慢慢游弋尋找目標時,很容易成為對手先發制人的靶子。蘇姆?瓦爾特於2000年去世,在他的自傳中曾經提及過這樣一個統計數據:他指揮下的這些人在一個典型的作戰年度中有75%的可能戰死或者受傷。他對作戰的風險是一清二楚的,因為有一名快艇艇長是他兒子——海軍上尉埃爾姆?蘇姆?瓦爾特三世。就在這樣的狀況下,克里跨入了這個高度危險的崗位。他原本對此是沒有心理準備的。但是從另一個方面說,這種冒險的生活又是他骨子裏所嚮往的。此時他還沒有真正經歷過正面作戰,不知道會遇到什麼情況,不知道那種場面和感受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影響,他甚至對介入這種沒有安全感的戰鬥有些抵觸,可一旦快艇載着他和下屬開進狹小的河道時,除了應戰,他已別無選擇。1968年12月2日,克里經歷了他的第一次激戰。在和另外一條船共同去襲擊一個目標時,隊友的發動機出了故障,克里不得不等着直到兩艘船可以一起離開。但他們隨後陷入與游擊隊的一場交火,克里的胳膊上受了輕傷。於是,遭遇激烈戰鬥的第一天就為他贏得一枚紫心勳章。“那根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傷,但克里的出色表現應該得到獎賞。”威廉姆斯?科齊特回憶道。他領導了這次行動,並在以後晉陞為海軍少將。克里在湄公河三角區巡邏時擁有了第一艘歸他指揮、編號為44的快艇。當時上級命令他搭載一支小分隊到達一個指定地點,然後進行接應。美國中央情報局為了幫助軍方的行動,資助了200多個這樣的小隊,每隊大約有18人,目標是通過暗殺、綁架、以及藉助於惟利是圖的越南人的破壞行動來摧毀越共在地方上的網絡。在很多情況下這支小隊的成員都來自於南越的罪犯,他們有一個機會在終身監禁和參加破壞行動之間做出選擇。還有一些是北越人以及越共的叛變者,只要給錢他們什麼都干。他們的收入是在越共時的四倍,每殺死或抓住一個俘虜以及繳獲一件武器還有另外的酬金。搭載克里快艇的小隊首領自誇他的手下有5個人曾經被胡志明親自授予過英雄稱號,現在為了金錢,他們掉轉槍口朝向以前的同志、當地農民和任何違反宵禁和擅自闖入禁區者開火。這種利用叛節者和邪惡罪犯的政策激起了克里對美國最終在越南獲勝前景的深深懷疑。直接鼓勵敵方成員背叛的行為在南越正規軍的許多士兵里也引起很大不滿,他們對美國政府向前戰犯們慷慨付出的酬金深感嫉妒。如果叛變者可以得到那麼多,還需要正規軍幹什麼?而且當時正規軍並不清楚,這些背叛者很不可靠,實際上一些人不久后又返回越共一邊。這已經是美國醞釀中的轉移戰爭責任、由南越人來充當主要打擊力量的戰爭“越南化”的雛形,半年以後它會作為尼克遜政府的越南政策基本方針而得以明確。但如果這意味着南越軍隊裏充斥着機會主義者以及敵人的同情者,南越人看來也不太可能支持下去,更不用說靠他們自己的力量贏得戰爭了。克里心裏一邊琢磨着這些事情,一邊用快艇運載襲擊小隊於晚間在一個據稱有游擊隊據點的岸邊靠岸。當這些人消失在濃密的紅樹林后,克里把船泊在距離登陸點下游幾百碼的地方,在那裏靜靜地等着,如果他們需要就提供援助。他在戰鬥日記中寫道:時間慢慢過去,我們雖然睏倦,卻都不敢閉上眼睛,畢竟這是在危險地區,槍聲隨時都可能響起。到了後半夜,在襲擊小隊上岸的地方突然出現了一顆紅色信號彈,這意味着需要緊急撤離。兩艘在附近停靠的小型巡邏船也加入了行動。在克里把自己的快艇開出泥地以前,那兩艘小船已經迅速啟動,消失在河口。一名船長用無線電向總部大叫:“要求緊急撤離,現在行動,要求緊急撤離。”顯然那位年輕船長不知如何是好,或許這是他的首次參戰,缺乏組織的混亂狀態令人吃驚。克里寫道:我們以前從未與他們一起戰鬥過,我們那天早晨接到的作戰命令沒有提到會遇到他們。克里的快艇向登陸點衝去,不斷有子彈呼嘯而過,但在漆黑的夜裏他們無法辨別子彈來自何方。在快到岸邊的時候,快艇擱淺了,這時襲擊小隊也出現了。他們拖着一條舢板慢慢走來,這時槍聲停了,好像當晚的射擊已經結束。克里跳上快艇甲板問襲擊小隊發生了什麼事。原來他們在巡邏時遇到一間屋裏有兩個人,一男一女,他們闖進去時發現女的正在給她的越共男朋友寫信,於是扣留了他們。在回來的路上他們看到一條舢板上面坐着四個人,於是向他們開火,事情就是這樣。這看起來就跟每天發生的事情一樣。“那些人都死了嗎?”克里問道。“當然,襲擊小隊從來不會錯過自己的目標。”“但是舢板上的人也沒有還擊或做其他什麼事情嗎?”就這樣無緣無故射殺了他們聽起來似乎難以置信。那名隊長繼續說:“沒關係。他們本來就不應該在那裏。另外一個隊員說他們有槍,只是舢板翻了以後槍都掉到水裏。”克里轉過身來看看他們押來的年輕人。那個女孩坐在船尾,並不緊張,一臉的挑戰神情,盯着那些剛剛把同胞殺死然後扔掉的人。克里心裏在想:她也在盯着我,我擔心她的男朋友正在哪裏與我們的人作戰。他們說舢板上的人已經得到想要的東西正準備離開,但我更多為他們感到羞恥、罪惡和懊惱。我想去撫摸一下那個姑娘告訴她一切都會好的,但我確實不知道是否應該如此。而且除了蔑視以外她似乎不會接受我的任何友好姿態。我把目光轉向別處,什麼也沒做,我也不能做什麼。此時我恨我們中所有剝離了人們自尊的人。克里回到他的駕駛室中,在他開出這條河時,那些惟利是圖的人還在興高采烈地談論,無疑是在憧憬着他們因為剛才的殺戮可以得到的酬金。一個人在模仿死者中當時坐在某一位置上的人看到他們時的表情。戰爭中死人沒啥了不起,只不過又增加了四個傷亡人數而已。美國為此要付給他們每人X美元的獎勵。很快,克里在越南的第一個也是惟一一個平安夜來到了。在美國時,每到這個時刻,他都要與家人團聚,但現在他不僅沒有時間坐下來吃頓像樣的大餐,甚至還要像往常一樣出勤。而就在這次行動中,一位越南老人在克裏面前死去。1968年的平安夜一直炮聲隆隆,停火時間似乎只有幾分鐘。克里和他的5名船員當時正在柬埔寨界內一條小河裏的巡邏艇上。炮彈不斷劃過夜空,在遠處爆炸。“敵人在哪裏?”一名艇員大叫道。透過不斷的閃光可以看到,遠處一位老人正在照顧他的水牛,他同時也扮演着一個掩體的角色,在他身後的灌木中好像藏着一個越共的機槍火力點。“開火,讓我們端掉他們。”克里命令道。他的副手、伊利諾伊州的詹姆斯?瓦瑟用他的M-60機槍掃射過去,擊中了那個老人。他掉入河中,應該是死了。當時他們和目標之間沒有任何阻擋,快艇上的水手一陣齊射,加上附近其他小船的支援,那個機槍火力點很快就靜下來了。射擊聲停止以後,游擊隊員或死或傷,能跑的都溜掉了。因為是夜裏,即使用艇上的探照燈掃過去,黑沉沉的紅樹林中也看不到什麼,那裏只剩下了一頭牛,剛才還在旁邊的老人顯然被殺,同時兩名向美軍提醒越共襲擊信息的南越士兵也被對手擊中,非死即傷。在同一天晚上,克里和他的船員也差點被友軍火力所傷,當一些南越士兵向水中開槍慶祝節日時,子彈與他們擦肩而過。為完成任務,他已經進入柬埔寨境內好幾英里,理論上說這已經超過界限,卻又沒有什麼別的辦法。於是,克里給上級發出一個諷刺性的電報說,他正在海軍最接近內陸的作戰單位里起草電文。回到了基地,疲憊不堪、備感孤獨的克里像往常一樣坐在打字機前,把心中的感受源源不斷地流於紙上。對於那位老人的死,他不知應該如何理解。如果聽之任之,那他後面的火力點就還會繼續威脅自己的兄弟;可是殺死他以後克里心裏又有些空蕩蕩的,儘管好像只能如此,但他總在想是否還有其他的辦法。相對而言,如果那位老人在主動充當人體盾牌,那麼他應該也做好了犧牲準備,畢竟他不能算做一個完全的無辜者。所以,克里覺得還可以接受,但他擔心這麼下去自己的耐心會逐漸消磨殆盡,成為一個可怕的殺人機器。以後他會回憶起自己用軍事法庭來開玩笑,因為對他來說已沒有什麼別的東西還有意義。對他的船員來說,克里是美國海軍中最大膽的一名船長,作戰時勇敢無畏,對敵人冷酷無情。但是戰鬥任務本身和道德之間的衝突常常在他心裏蒙上陰影,這些天在他指揮下帶來的死亡也與他內心的感受在激烈鏖戰。很久以後克里談到此事時說,他已經不再記得任何有關水中那位老人的事,並表示他有時難以目睹所有的行動。但是瓦瑟說他關於這件事的記憶很清楚,多年以後當他與克里相遇時第一次談起這段往事,回憶起那位老人被擊中的一幕,瓦瑟依然感到心有餘悸。“從那以後我甚至不再喜歡聖誕節。”他說。平安夜的戰鬥之後克里又經歷了三個月強度更大的戰鬥。克里不得不經常違背上級的指令而做出一些大膽的舉動,以至於上級指揮官心裏常泛嘀咕:他是應該得到一枚勳章還是應該上軍事法庭?看到一名船員殺死一個可疑的孩子,他或許是或許不是無辜的平民,克里心裏會感到絕望。如果看到一個憲兵不顧平民的死活而隨意開槍,他會上前怒斥。他也在努力使自己5個最好的兄弟能夠在激烈的戰鬥中倖存下來,但他們以後全都在戰鬥中陣亡。戰鬥雖然殘酷,雖然在逼迫人擁有一顆鐵石心腸,但它並沒有剝奪掉克里對美好事物的追求與欣賞。在越南服役期間的日記上,他的浪漫情懷再度躍然紙上: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簡單自然,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毫不做作的和平氣氛環繞着我始終疲憊的軀體。一個小運河在左側隱約閃現,吸引着我去探詢那裏未知的美景,儘管身邊的海圖不允許隨意轉頭,但我還是把船開了進去,進入一個五彩繽紛清脆欲滴的神奇世界。在那裏他透過太陽鏡發現一個巨大的天然溫室,裏面充滿了繁茂伸展的植物,他多麼想融入其中,跟無憂無慮的鳥兒嬉戲。但是接着美國直升機群轟鳴而至,“就像黑色的昆蟲一樣醜陋”。它們打破了天空的寧靜,打破了你的思想和你面前所有這些美好的東西。緊接着是一個多霧的聖誕節早晨,克里在一個平靜的小河旁,想起預言故事裏一隻木製的海鷗在空中翱翔,它可以看見身下地面上的一切,下面卻看不到它。“我想自己如果會變成那隻無形的巡迴者該有多好!”他在日記中寫道,“你是如此自由,可以對看到的東西品頭論足或者默不做聲,因為外界對你沒有任何要求,你只需在微風中自由翱翔。”但是即使那個寧靜的早晨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兒時的幻想很快就會破滅,因為現實是殘酷的,因為那天他正在越南的河裏航行,尋找敵人開戰。1968年12月—1969年1月,克里一直待在44號艇上。這段時間以後經常被忽略,因為他除了第一天以外,再沒有獲得任何勳章。但是他在這艘艇上起家,學會了如何做一名艇長,並且指揮了令人心痛的平安夜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