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質量》 第七章(4)
田俊濤的陣地,已經退縮到僅僅能夠容下他自己,那就是,只要不鬧,讓他怎麼樣都行。他真的對什麼都很麻木了,惟一讓他能感覺到的痛苦就是不能報答養他的爹和娘啊!王祈隆是特意去看望田來福老夫妻的。田來福再也不是當年故事裏那個挑着鐵匠擔子走四方的壯漢了,他老了,臉上佈滿了皺紋,腰也彎了,背也駝了。但他臉上那種慈祥和飽經風霜的滿足,還是把王祈隆深深地打動了。王祈隆被這樣一個父親注視着,感覺到歷史在急速地後退,退到了奶奶的臂彎里。一部人性的歷史。老兩口竟然還像當年一樣好客,他們一定要王祈隆住到家裏來。打第一眼看到王祈隆,他們就覺得他和自己的兒子田俊濤不知道在哪裏很相似,眼神還是什麼,也許是對待他們的態度,也許是他們和兒子一樣,是公家人。王祈隆還認識他們的兒子田俊濤,王祈隆就像是他們的兒子一樣回到家來了。按照工作隊的要求,隊員是必須住到農戶家裏的。所以王祈隆就住到田家去了。田家的三個女兒都已經出嫁了,空下來的房子就成了王祈隆的住室兼辦公室。王祈隆每天起早幫老人掃院子,然後把水缸壓滿。他和老漢一起和泥把院牆重新加固,然後刷成白色的。房頂上的瓦,經過幾場暴雨有點鬆動,他就喊來幾個人把上邊的舊瓦給重新排一遍。王祈隆就把這裏當成了自己的家。老人也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孩子,每當工作隊回市裡去幾天,田來福就站在村口等他們回來。王祈隆回來總是不忘給老人捎點城裏的東西,水果點心什麼的。老人就捨不得吃,等幾個女兒回來了才捨得拿出來,說是哥給捎的。院子裏的棗子熟了,那棗樹有些年頭了,樹身傾斜得快挨着地面了,樹榦比小孩兒的腰還粗。王祈隆順着那傾斜的樹身上去擇那脆甜的棗子,高高瘦瘦的身子像被風吹得站立不穩似的。娘就說,這孩子,怎麼和俊濤一樣冒失啊!王祈隆往下扔棗子,娘一邊拾一邊拿衣襟搌眼睛。吃飯的時候,爹常常就會忘記是哪一個了,總是說,吃啊,你小的時候長個呢,一頓飯可以吃三個卷子饃,還都是先比比哪個大!娘去給他盛飯,先把碗底的剩飯根兒給喝了,俊濤小的時候她都是這樣。王祈隆發現,只要是他頭天多吃了幾口的東西,第二天保准還會出現在飯桌上。晚上吃完了飯,幾個人就坐在院子裏拉呱。偶爾有人進來,說,這麼熱鬧,還以為是你們家俊濤回來了呢!來福老漢就說,俊濤忙啊!孩子整天忙得飯都吃不好呢!來人就說,俊濤真該把你們接到省上去享享清福呢!來福女人就搶了說,接了!接了!俊濤啥時候回來都要接俺倆去,俺可不想去遭罪。鄉里住慣了,城裏樓那麼高,恐怕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來的人走了,熱鬧的院子就沉默下來了。說的和聽的都有些心照不宣,虛虛的。老人的沉默比嘆息更重地壓在王祈隆的心頭。王祈隆也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心裏不免一熱。坐到夜意闌珊,涼涼的地氣升上來,已經能感受到夜晚的深度了。老漢終於嘆了一口氣說,家裏的房子啊,是該要翻蓋一下了。不然孫子回來了,連個能住的地方都沒有哇!王祈隆在小田寨村住了一年,冬季農閑的時候,他和工作隊帶領青壯勞力把村裏的路修了修,把土路整成了沙石路。第二年的春天他走之前,把田來福家的房子給翻蓋了。王祈隆哪裏知道,他為他的一個簡單的願望吃盡了苦頭。俗話說,與人不睦,勸人蓋屋。那蓋房子的事兒可不是一句玩話。王祈隆把手頭的錢拿出來,托熟人買一些便宜的建房材料,但那僅僅解決了一部分問題,後面還有很多的工作要做。再加上工程期間又趕上下雨,開開停停地拖了近一個月。有時候,他看着田來福兩口子眼巴巴地看着他和蓋了半截的房子,急得恨不得哭一場。他回家去把許彩霞手裏那點錢也給摳了出來,還是缺。最後,他不得不在單位又打條借了五千塊錢。四間亮堂堂的大房子終於蓋起來了,封頂的時候,全村的人都來看。養兒子好啊!這俊濤我們沒看走眼,孝順孩子。行善積德,老來有福啊!別人說什麼來福兩口子都不回答,只是合不攏嘴地樂。王祈隆回到市裡,有一天奇怪地接到從省城寄來的一張一萬元的匯款單,匯款人是一個姓張的,留言欄里什麼都沒寫。王祈隆沒有什麼在經濟上來往的張姓的親戚朋友,去郵局查了,確實是寄給他的。他突然知道是誰寄來的了。他取了那錢,過一段時間,卻尋了個空閑給田來福老人送了回去。新源市區劃調整為地級市的第三年,市委書記調離。何玉新市長提升為書記,省農林廳廳長田俊濤被省委提議任命為新源市的市長。原來王祈隆曾經陪了農業局長肖明遠去給田廳長彙報過幾次工作,應該算是熟悉的。但田俊濤來了之後,王祈隆和他兩個人私下裏並沒有說過一句話,互相連個電話都沒打過。在王祈隆那裏,他覺得如果主動去找田市長,不知道市長會怎麼想;而在田俊濤那裏,更是刻意迴避農業局這邊的人,也包括肖明遠。市長也許是怕別人說他的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