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抬起頭,望向嚴君臨,眼神寫滿惶懼,期望對方能透露一點點訊息給他。
現在的他什麼都無法思考,心臟緊緊掐着,呼吸困難。
「手術剛剛結束,移到加護病房了,還要再觀察,這幾天還在危險期。」
他……沒死。
嚴知恩重重吐出一口氣,緩緩蜷縮四肢,緊抱住虛軟發顫的手腳。
「我覺得很奇怪,那種地方根本不是小五會去的。這其間,員警來做過筆錄,也調出了事發地點附近的路口監視器讓我們了解狀況。我想請問你,為什麼要硬拉他去那種地方?又為什麼要把他一個人留在那裏?你不知道那一帶治安很不好嗎?你不知道——」
嚴君臨聲音梗了梗,咬牙道:「你不知道,他差點就被一群不良分子輪暴!」
嚴知恩渾身一顫,臉色刷白。
他……確實沒有想到,那時一心只顧着自己的情緒。
可是這種事情,是一句沒想到就能推卻的嗎?
在眾目睽睽下對他做那種事情,根本就是在誘人犯罪,像嚴君離那種端雅俊秀、氣質乾淨的貴公子,有太多人想染指,還有更多心理扭曲的傢伙,想折辱他、踐踏他、撕毀那太過美好的光明面。
是他,讓嚴君離陷入那種境地。
「他、他……」嚴知恩艱澀地發聲,難以啟齒。
嚴君臨揉揉眉心,神情流露一絲疲憊:「應該沒有。據目擊者所說,小五就是因為拚上了命抵死反抗,才會惹怒那些人,不留餘地地對他施暴,造成身上多處重創,幾乎致命……
後來有人看不過去,怕真的弄出人命,偷偷報警才救下小五,到現在也難說這條命還保不保得住。嚴知恩,很多話我從以前說了又說、叮嚀再叮嚀,警告過你多少回,要你對君離好一點,你從來沒有聽進去,現在,我對你已經無話可說了。」
什麼……意思?
他心口空得發慌,腦袋鈍鈍地,被動地塞進那些字字句句,卻無法思考、無法消化。
難過嗎?除了無以名狀的恐懼,他其實什麼都感覺不到。在怕些什麼?他自己更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是怕……嚴君離就這樣死了,他得一輩子背負害死一條人命的罪咎?還是、還是另外還有些什麼?
他不知道,腦袋完全無法運作。
「你用什麼心態看待君離,你自己心知肚明。我叫你來,只是因為你有義務知道這件事,面對他因你而承受的每一道身體創傷,你可以選擇一轉身就拋諸腦後,或者要內疚到死也是你的事,總之,君離未來如何都與你無關了,你不是他的誰,以後也不必再來。」
他懂嚴君臨的意思。
一個害他最親愛的小弟傷成這樣的人,他們怎麼可能還會再讓他接近嚴君離?
可是他沒走。
維持着原來的姿勢蜷坐在角落,一動也不動。有時,得等到胸口悶痛、腦袋因缺氧而發昏,才發現自己呼吸愈來愈慢、下意識又屏住氣息,彷彿這樣,就能挽住時間,讓它走得慢一點,別那麼快帶走那個人。
那個……讓他矛盾不已、分不清是什麼感覺居多的男人。
嚴君離在加護病房待了三天。
醫生說,要觀察術后情形,前三天是黃金期,能挺得過來,就可以先放一半的心。
另外,患者顱內有血塊,這就得碰運氣,有時會自行吸收散去,若是不能就得另外安排再開一次刀。
開腦手術……嚴知恩光想就四肢發冷。
這其間,他每天都來,嚴家兄弟看見了,倒也沒開口趕人,也不曾跟他說過一句話,完全當他是空氣,視而不見。
他一直靜靜地,站在角落,沒人跟他說嚴君離的情況如何,他也不被允許進入探視,就只是惶然地等待,在心底一遍遍默念——
嚴君離,不要死!
直到第四天,他來醫院時,嚴君頤難得對他開了尊口:「剛哪小五有短暫醒來幾分鐘。」
聞言,他雙眼一亮:「那他——」
「他叫你回去上課,不要再來了。」
被人搶白了一陣,他沉寂下來,不說話,也沒有移步離開的意思。
於是嚴君頤又補上幾句:「他說,他不會有事,等好一點,他會再跟你聯絡。」
「是嗎?」他不知道這是真話,還是隨口打發他的謊言。
任何人在經過這種事後,都會恨死他這個始作俑者,哪還會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但他還是點頭,如他們的願離開醫院,回到原來的生活步調,白天上課,晚上去店裏值班。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默默數着日子,大概有一個月了吧,他不曾接到任何關於嚴君離捎來的消息。
果然是敷衍他嗎?
他原是想,最多再忍兩天,若還是沒有迴音,就要再去醫院一趟,結果那個周末就收到嚴君臨傳來的簡訊,說嚴君離要見他。
他依約定的時間來到醫院,嚴君離已經轉到普通病房。
乍見的第一眼,只覺他清瘦不少、氣色差了些,但是眼神清明、意識也很清楚,還有閑情倚坐在病床上看書,如果不是人還在醫院裏,幾乎要以為他與常人無異了。
嚴知恩不自覺鬆了口氣,這比他預期的好太多、太多了。
對方抬眸,看見他呆站在門邊,率先開了口:「把門關上,進來再說。」
他腦袋幾乎沒辦法正常運作,只能被動地,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我讓二哥繞去夜市買蚵仔煎。」
他一時反應不過來,直覺問:「你現在可以吃那種東西嗎?」
「不能。但是我們有一個小時。」
「喔。」他大概懂了。不支開那些人,他大概不會有什麼良好待遇,兩人也無法好好談話吧。
「聽說二哥出拳揍你,還好嗎?」
他摸摸左頰:「還好。」
當時根本感覺不到痛。嚴君離應該也不是真心想問,少了平日望向他時的暖暖笑意,清眸淡涼、平緩無緒的音律,聽起來更像客套話,就像以前面對外人那樣,隔了層紗,溫和卻疏離。
「你那天說的——」此話一出,便見他綳直了身軀。嚴君離仰眸迎視他:「都到了這個地步,我希望你能對我坦白,不要再有一絲隱瞞,做不到嗎?」
「……不是。」現在躺在病床上差點賠掉一條命的人又不是他,人家受害者只是想要個明白而已,他能說不嗎?
「那麼——」嚴君離吸了口氣:「我們的關係,真的讓你那麼不自在嗎?」
「……」這時候否認,未免矯情,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你心裏,是不是在怨我,怪我任意介入你的人生,用錢收買人性,害你失去了家、以及原本可以擁有的親情?」
「……一部分。」
「另外那部分呢?」
「我身邊每一個人,總是告訴我,應該這樣、必須那樣,可是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想要什麼,包括你——嚴君離。
「你自以為是地將你認為對我好的一逕塞給我,就像你認為用錢收買我父母,這樣是對我好,最後卻是讓我成為他們變相勒索的人質。我連談戀愛的自由都沒有,因為他們不會允許我離開你,讓他們從此失去金援。」
「你知道,我媽甚至跑去店裏大鬧,警告那個女孩子離我遠一點嗎?你知道那是我第一次心動,喜歡上一個人嗎?我不一定要多美好的結果,但是也不想以後想起來,只有被甩巴掌、當成病菌鄙夷輕視的糟糕記憶。」
嚴君離閉了下眼:「這些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有用嗎?你一逕地認定我需要你,可是我人生所有最糟糕的紀錄都直接或間接地與你有關,我能叫你滾遠一點,說我們之間沒有你以為的那麼深刻的愛情、我更沒有你以為的,沒有你會死嗎?」
「原來……是這個樣子。」一直以來,小心翼翼的呵護,竟成了對方痛苦的根源,他其實……不被需要。
是他太自以為是,以為對方至少會需要他的陪伴——無論以何名目。
所以那一晚,小恩真的是有意傷害他,藉此推開他吧?
「那天,你問我究竟是太自信,還是根本不覺得你有選擇權,現在我可以回答你了。兩者都不是,我只是以為,就算沒有愛情,我們之間應該還有些別的,這麼多年下來,難道連一點親情都沒有嗎?不能當情人,就不能是兄弟、不能是知己嗎?」
嚴知恩怔然,沒想到他會如是回應。
「你從來都沒有真正明白,我說要一輩子陪着你,不是只有那麼狹義的關係定位而已,我只是不想再讓你一個人孤孤單單走人生路,無時無刻回過頭來,身後都還有一個人可以傾聽你的心事、為你撐起一半的人生重量,讓你能安心踏實地走每一步,遭遇挫折時,也不至於面對一個人的茫然無助——這也是你十八歲生日那天,我想告訴你的答案,但是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
接下來他沉默了好久,望着嚴知恩複雜的容色,專註地、像是最後一回、又像是從來沒真正見過眼前的人那般,就在對方以為他不打算再多書時,才又突兀地接續上一個斷句——
「如你所願,我放過你,今天以後,我們再沒有任何關係。」
「什麼?」前一刻還說不在乎身分,只想為對方撐起一半的人生重量,下一刻就決絕地一刀兩斷,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他這臉會不會翻得太快?嚴知恩一時思緒打結,反應不過來。
「這不是你要的嗎?我現在成全你,再也不會有人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你可以談幾場再也不會被側目非議的戀情、享受你要的自由,我再也不會去干涉你的人生。」
被人話這麼一堵,嚴知恩不附和好像也不對。
一直以來拚命抗爭旁人加諸在他身上的一切,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他真的自由了,嚴君離超配合的,就像他說的,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將一堆不符合自己意願的諸多期望強加在他身上,命令他非得對嚴君離好……
他可以做自己。
他可以離這些鳥事遠遠的。
他再也不用去承受非愛嚴君離不可的壓力。
可是……為什麼沒有很開心的感覺?
「你的傷……」怎麼說他都得負絕大責任,現在人還躺在醫院,他若置之不理、轉身就走還是人嗎?
對吧?是這樣吧?他只是良心不安。
「已經沒有大礙,再調養一陣子就好。再說醫院有專業的醫療團隊,你也有你該過的生活,來了也沒用。」
嫌他沒用礙事?好,這是他自己說的!
嚴知恩咬牙:「這事是你說了算嗎?你哥哥們呢?別你前一刻說要放我走,他們下一刻又來找我麻煩。」
「我會跟他們說清楚,是我倦了,我不要你了。」
胸口悶得像有誰狠狠掐住了心臟,一股煩躁感隱隱竄動,讓他臉色陰沉得像鬼。
嚴君離見他神色陰晴不定,悶着不應聲,復又問:「還是,你不想走?」
「……鬼才不想走,我想得要死!」他惱羞成怒,反駁得極迅速,不自覺揚高音量,彷彿那樣便能加強說服力,掩飾自掌嘴巴的狼狽:「我是怕你反悔,害我白高興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