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為了讓他們自在些,我借口要去外頭走走,吹吹風醒酒,不想壞了此刻的好氣氛,畢竟,父親內斂的性情,向來極少有明顯的情緒外露,但是這一晚,他真的很開心,眼眉凈是掩不住的笑意,連爹失了分寸的纏鬧行止,都睜隻眼閉隻眼地由着他去。
我人都還沒走到門口,爹已經迫不及待欺上前去,噙住對方的唇,幾許酒液沿着交纏的唇際滑落,他吻得激情又熱烈,我臉都紅了,趕緊目不斜視,加快腳步退出門外。
其實我也沒去哪兒,不過就是站在銅雕護欄邊賞賞月色而已,主要是想讓爹和父親獨處,說說體己話。
「這是……原來在你這兒,難怪我找了好久,就是找不着。」
裏頭的對話斷斷續續傳來,父親不知拿出什麼,讓爹很驚喜。
「你走後,我去拾了回來。」
「……池水很冷,難怪你又病了。」
「既然知道,你還泡了一夜池水?」
「我自己扔的,當然要自己找,你何必為了我的任性,病上這一場?」
「你啊……」父親沒轍地嘆息。「不是真心想這麼做,卻每每為了激我而意氣用事,事後才來懊悔,損人又傷己,這種個性真要改改。」
「你以為我對誰都這樣?那是你,我鬧不成熟的孩子脾氣,也只對你。」
父親悠悠嘆了一聲。「一眨眼,都這麼多年過去了。」
「是啊,接下來,大概得替兒子籌辦婚事了。」
這是什麼老夫老妻對話?因為提到我,也就順勢側首,往偏廳口的方向望上一眼。
爹正側躺在長榻上,枕着父親的腿,閑適地半瞇着眼;父親長指靈巧地游移在腦際幾個穴位,力道適中地替爹揉按着,那畫面是說不出的和諧、寧馨。
「還疼嗎?你近來似乎常鬧頭疼。」
「一時開心,有點喝多了。」
靜默了下,父親再度開口。「你真不打算告訴意同,蕭大掌柜根本沒有兒子的事?」
「說來做啥?他要會因為這種事就決定要或不要蕭眠,那這種薄弱感情,不提也罷。」爹理所當然回應。
什、什、什麼?!他們到底在說什麼?蕭家沒有兒子?那蕭眠哪來的?石頭縫裏端出來的嗎?
我腦袋一陣打結,爹說的「這種事」,到底是哪種事?莫非——
一道驚雷劈上腦門,蕭眠——原來是領養的,並非蕭掌柜的親生兒子嗎?
爹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我才不會因為身世這種事就嫌棄蕭眠,成為棄兒又不是他願意的,而且他對養母孝恭至極,這多難得啊!我敬佩他、心疼他都來不及了,怎麼會不要他?
唉——這事應該早讓我知道的嘛,這樣我一定會待他更好、更疼惜他的。
「……你說得好理所當然,真不是為了整兒子?」
「當然不是。難不成——你在意這種事?」爹瞇眼,朝父親瞧去。
「……你其實是拐着彎在問我,后不後悔吧?」
「也是。你順道答一答好了。」
爹,你這人真的很死要面子,就坦率地問父親,與你在一起后不後悔就好了嘛!何必拐着彎,又刻意表現出很不經意的樣子,看起來很惺惺作態耶。
「我不後悔,小恩。來生我還是希望遇上你,但是這回,我會貪心地渴求能以更適合的身分與你相遇,少走些冤枉路。」
「說到底,你還是在意的!」
「你心裏難道就沒有一絲遺憾?不能子孫滿堂,讓世人認同我們。」
「一點也不,我們還有意同,他是個貼心懂事的好孩子,強過別人不肖子孫滿堂,敗盡家產。你若有工夫想那些有的沒的,倒還不如求個平安康泰的身體,少受些折磨,這比什麼都重要得多。」
「無論我們身分如何不妥?」
「當然。只要你還肯要我,我一定守牢你,就像這一世。」
「嗯,約好了,誰也不能悔?」
「不悔。」
那時我只覺得,這兩個人也太未雨綢繆了些,今生都還沒走完,就急着商議來生之事,日子都還長着呢!
那時的我哪裏知道,以為還長長的人生,一轉眼就到了盡頭,那夜瑣碎的家常話,竟成了訣別語,音容笑貌走入回憶,人間從此絕響。
此後,只能在夢裏,低回思憶,年復一年。
之三、魂夢相隨
中秋過後不久,父親走了。
明明,前一刻還言笑晏晏的人,下一瞬就沒了,教人如此措手不及。
父親是在睡夢中走的,無病無痛,走得極為安詳,也因為事前完全沒有徵兆,我一點心理準備也無,至今仍無法接受。
爹像是早預料到了一般,沒有任何的意外,很平靜地接受了事實,有條不紊地着手處理起父親的身後事。
看着佈置好的靈堂,我的淚水再也無法自抑,洶湧成河。
「哭什麼?沒出息。」爹斥了我一句,依舊鎮定地指示着婢僕打點裏外。
父親頭七這夜,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是要讓爹最後再單獨與父親說幾句心裏話,還是父親會希望他在這世上最關愛的兩個人都能陪在他身邊?
然後,爹便開口了。「待着吧!我也需要!有個知他、懂他、也愛他的人,陪我談談他。」
於是,我留了下來,安靜地陪着他摺紙蓮花。
過了大半夜,他才緩緩開口,告訴我說:「嚴老爺當年請高人批過命,說他最多活不過四十九歲。多年前,那位指示我的高僧也不約而同地斷言,四九是他的命數,誰也更改不得。所以嚴老爺即便想借盡我的陽壽來為他延命,也不敢真與天爭。這些年來,我早有心理準備,能陪着他走到這地步,已經沒有什麼好遺憾了。」
難怪爹接受得如此坦然,不曾如我一般慌了手腳。
如今想來……中秋那一夜,真是在交代身後事?父親知道,這會是我們團圓的最後一個中秋,甚至開了珍藏的那兩壇酒,讓爹與我知道,這一生,我們給他的快樂很多很多,人生至樂,他已得到。
爹停頓了下,淡淡接續。「若那高僧所言屬實,他是毋須再入輪迴的,今生一盡,我們根本不會再有來生。」
可是爹還是應了那道來生之約,神態如此自然,不敢告訴父親實話,連我都信以為真了。
「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當著他的面,清楚地告訴過他,我很愛他。」
「咦?」我以為成天巴着父親耍親熱的爹,應是把黏膩情話當三餐在喂父親才是,沒想到竟是連最基本的互訴情衷也不曾有過?!這太教人意外了。
「我曾經說過一回,結果被他推開好多年,差點就失去他,所以後來在一起,也不知怎地,就是沒敢再說出口,心裏想想,反正他心知肚明也就好了,怕說多了反而讓他不自在。
「其實我也知道,自己是太強求了,從小,只要是我渴望的,他都會竭盡所能滿足我,在這件事上頭也是如此,明知道他為難,明知道他給不起,還是撒潑鬧脾氣,到最後,他一定會捨不得我失望,什麼都順了我。」
「我都知道,我七歲就看穿他的弱點了,這麼多年來一直握着這個弱點對他予取予求,只要我難過、表現出受傷的樣子,他根本不會去想那是不是他願意給的,只要能讓我開心。」
「我很自私,一心只想獨佔他,完全不在乎他的意願。中秋那一夜,他說他有遺憾……我也知道,他和我是不一樣的,我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覺一生都圓滿了,可是他有遺憾,這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人生……」
」
「就算這樣,只要他允了我,我說什麼都不願放手,不論他愛不愛我、有沒有來生,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就是要找他,誰要他應了我!」
情到狂時,便是如此嗎?爹的愛,偏執得好可怕,我卻沒有辦法指責他半句,隱隱為他堅持了一生的執戀而心酸。
「爹這麼說……對父親不公平。」也不知是舌頭上的哪根筋失誤了,話不經大腦地成串溜出口——
「你只知自己是父親的軟肋,所以他可以任你予取予求,那你怎就沒有想過,這麼多、這麼深的感情里,有一部分便是愛情?!他若沒有與你相同的感情,怎會任你對他做盡情人之事?
「大半年前,我還在為蕭眠的事困擾時,他要我從心而至。他開導了我好些話,問我對蕭眠有沒有那樣的情緒?心會為一個人疼,想擔待他的喜與怒、歡與愁,一生陪着他走,至死無悔?」
「我反問他:「這便是你對爹的心情嗎?」他笑笑地回我:「是啊!」於是我又問他,是否對你說過這些話?他說,情到深處,無須言語,你會懂的。可我現在瞧,你根本就不懂!」
「他遺憾,不是覺得自己的人生不圓滿,而是沒能給你更多,他總是將你擺在自身之前,為你着想太多、心疼太多,只要你好,他便什麼都好。他比你以為的,還要更愛你,這麼明顯的事,連我都知道了,你居然不知道,還說這種話冤他,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靈堂內,靜得只剩我慷慨激昂陳述后、順不過氣來的喘息聲,等我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拍桌站起,指着爹的鼻子像罵兒子一樣溜口……
完了!我這是在對誰說話呀……
「你……說得對。」爹一時不察,竟被我罵得乖乖認錯。「我被他拒過一回,心裏頭怕了,便不敢再奢想,只當是自己強求,他拗不過只得應了我,連他的用心都沒能體會到,是很不該。」
「呃……」既然他沒計較,我最好也不要去提醒他剛剛的放肆無狀,連忙亡羊補牢道:「其實,父親真的很在乎你,就算是將你拒於觀竹院外的那些年,心裏還是惦着你的。你以為,他為何從不肯讓我喊他爹?因為那是屬於你的,他連這個都替你設想了,不願奪占你一絲一毫的權利,即便只是孩子的一聲呼喚。」
後來,我們又聊了很多,談我與他記憶里的嚴君離,那個溫潤如玉、清雅卓絕、讓爹半生痴狂的男子;那個襟懷如海、教誨如山、令我一世景仰的嚴父。
我以為會很難受,但其實沒有,談着他,就如小溪蜿蜒流過,暖暖熨着心房。
他本來,就是這般溫柔的男子,留給我們的,都是美好與幸福,想起他時,嘴角應該掛着微笑,而不是只覺痛苦,這樣才對。
父親一定也希望這樣。
我們父子,從來沒有這麼貼近、這麼親密地分享過心事。
那是生平頭一回,也是最後一回。
天將亮時,爹的話也漸漸少了。
「你說,他在嗎?聽得見我們說的話嗎?」最後,他這麼問。
「在,一定在。」真的,我相信父親回來了,一直在這兒守着他最愛的人。
「你先出去,我有些話想單獨與你父親說。」
「好。」我起身,正欲跨出門坎之際,他忽然風馬牛不相及地冒出一句:「意同,你今年也二十了吧?」
雖不知爹為何突然在此時問起我的年紀,仍是本能回應:「下月初八,就滿二十了。」
「嗯,很好。意同,爹從沒對你說過,我這一生最感激你娘的事,就是她生了你,你讓我很驕傲,未來將嚴家交到你手裏,我很放心,也對得起你父親了。」
「爹——」我不喜歡他這種口氣,像在交代後事一樣……
也不知心急什麼,搶白道:「我還有很多事不懂,還得仰賴爹調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