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嚴老爺,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我沒大沒小,拜託不要在這個時候跟我算舊帳,我這輩子沒求過你,現在就求你給我個允茭,好歹我當初也沒真關你柴房,還讓你吃好睡好——」

在心底喃喃默念了幾句,一擲,是怒菱。

他變了臉色,不安地瞥去。

身畔那人面不改色,拾起又遞迴給他。「爹可能沒聽明白,你再擲一次,說清楚些。」

「好,算我失言,都是我的錯,以後到了黃泉地下,我任你打不還手,你要怎麼算總賬都可以,現在拜託行行好,別整我,拜託拜託。」

這一擲,笑茭,某人見他狼狽又低聲下氣,顯然笑得很樂。

可他實在笑不出來,冷汗滑落額際。

嚴君離再度拾起。「爹大概覺得你誠意不夠,再一次。」

他是很感謝對方一再替他找借口賴掉,就怕有人存心和他卯上,他擲到死也擲不出允茭來……

「嚴老爺,我真的很在乎他,如果不是為了他,我又何必把自己搞成這樣?我知道你討厭我,可是為了您的兒子,能不能請你暫且放下恩怨?我發誓我會用生命守護他,請你讓我留在他身邊好嗎?」

這一次,他是連看都不敢看,擲下去,果然還是無茭。

是笑到沒工夫理他了嗎?

嚴君離無奈地嘆氣,這回連撿都不撿了,直接陪他並肩跪下,雙手合十默道:「爹,您就別整他了,見他如此,難受的是兒子,若是沒得您允許,孩兒得要陪他長跪不起了。」

父子倆溝通完,用眼神示意他再試一次。

嚴知恩幾乎已經不抱希望,豈料,這回居然允了。

他瞪直了眼,再試一次,還是允茭。

第三回、第四回、第五回……直到連擲出十來個允茭,嚴君離微笑,雙手合十感謝地朝父親拜了拜,這才牽着他的手離開祠堂。

「安心了嗎?」

「你是跟他說了什麼?」好神奇,那個沒人性的臭老頭居然肯允他這種事,猶記得當初向老頭宣告時,那人可是氣得差點將他生吞入腹,咆哮着要他離他兒子遠一點,死都別妄想。

嚴君離笑而不答,視線飄向前方,輕喃:「天亮了呢。」

「是啊……」有些不知所云,步伐飄飄然地,還不太敢相信這是真的。

「你一晚沒睡,需不需要去歇會兒?」

「喔……」頓了頓,交握的手一緊,吞吞吐吐道:「我、可不可以……去你那裏睡?」接着連忙保證。「我、我不會亂來,只是、只是想回去而已……」

看着眼前這個過度小心翼翼的男人,嚴君離不覺心房有些酸。

只是一點再細微不過的小事,也不敢要求,這哪裏是以往那個狂恣任性的嚴知恩?

他沒有回答,直接領着那人,一同回到自己寢房。

「睡吧,我會陪着你。」

「嗯。」臨睡前,仍牢牢握着那人的手,不肯放開。

嚴君離坐在床畔,凝視他安穩入眠的臉龐,心想,往後得再加倍待他好,才能將他再寵回那個意氣飛揚、狂傲不羈的性子。

雖然——那樣的嚴知恩任性得讓人有些頭疼,但,那樣的他真的很迷人,那俊魅眸采、噙着自信的淺笑,出色得教人移不開眼,也教自己——

怦然心動……

早在很多年以前……

嚴知恩安穩無夢地睡了三個時辰,醒來后說還有事要忙,便匆匆離去。

當晚,嚴君離喚人備上幾道記憶中對方愛吃的菜肴,雖然他沒說會過來,也不知他會忙到多晚,反正就看看書,等等也好,他若來了,正好可以一道用膳。

一直等到晚膳時刻都過了,也沒見到人,心想,對方或許真的很忙,草草吃了點,便讓人撤下。

洗沐過後,他僅着中衣,倚在窗邊看書,一面等待。

臨睡前,意同來請安,父子倆說說話,聊了點今天發生的瑣事,孩子要回房時,他突然想到什麼,問了句:「爹今天很忙嗎?」

「爹每天都很忙啊。」

也是。

「嗯,去睡吧。」

意同走後,他想了想,怕那個人又整晚熬夜,披了衣正要前去關切,房門正巧推了開來,門外那人躊躕着,遲遲不敢踏入。

「小恩?進來呀。」

門外的人抬眸審視他,像要確定什麼,迎上那道帶笑的溫暖眸光,這才移步入內。

嚴君離上前拉了他的手,觸着指尖涼意,再不經意拂過他衣上微濕的夜露,心下領悟了什麼。「你在外頭待了很久?」

「……嗯。」早早便徘徊在觀竹院外,掙扎着,靠近一點點;再掙扎,又往前走一些些,直到剛剛,才走到房門前。

短短一段路,咫尺天涯,他走了好多年,走得好辛苦。

他其實很惶恐,不確定今晨那一切作不作數,好害怕對方想想之後,又覺不妥,反悔將他推開。

嚴君離嘆道:「我備了晚膳想等你一起吃,沒等到你來。」

「……」嚴知恩張大眼,先是意外,而後湧現滿滿的懊惱之色。

於是嚴君離又道:「對我不必這般小心翼翼,想做什麼就去做,就像以前那樣,你知道,我不會真的對你生氣。」

……可以嗎?他們,還能再像過去那樣嗎?

以前的他,可以任性胡鬧、可以對嚴君離予取予求,那個獨一無二的地位……還為他保留着?

「……我困了。」不知怎地,帶點討憐意味的話語就這樣逸出口。

「嗯。」嚴君離伸手將他帶向床邊,寬了衣,替他將外衫掛好,挨靠着一同就寢。

「今天好累,「春」字堂串聯其他分部,說咱們薪俸比人家徐府低,仗着人勢要求調整薪俸,我氣得差點掀桌。」忍不住吐吐苦水,朝那溫暖身軀又靠攏了些。

嚴君離也知對方是在撒嬌,安撫地摸摸他肩臂。「真沒調整的空間嗎?人家也是要養家過活,可能的話讓他們日子好過些也無不可。」

「不是那個問題。我們另外還有發放紅利,他們只要勤快些,領的只會比徐府多,不會少。他們只是受人挑弄,見着好處便鬧鬧事,看是否有糖吃罷了。這招我五歲就會玩了。」也不是如他們的願就沒事,開了先例只會食髓知味。

「也是。」要鬧,眼前這人是箇中好手,誰能比他嚴二少爺更任性?「那你後來怎麼處理?」

「為了這種鳥事浪費我兩個時辰,我後來火了,說不滿薪俸想走的人,嚴家絕不強留,在這裏先祝福各位前程似錦。」

「啊?」

「你以為有幾人敢走?沒摸清對手的底也敢來玩。」他嚴知恩是能讓人來硬的嗎?

「……我的底倒是都讓你摸清了。」難怪敢放肆地玩。

嚴知恩不着痕迹又移近一些些,蠶食鯨吞,薄軟中衣底下透出的肌膚熱度,誘得他有些神思恍惚,一時意亂情迷地撫上對方腰際。

嚴君離一顫,直覺挪身避開,他旋即收攝心神,什麼綺思迷亂都沒了,安安分分收回掌,閉眼裝困,不敢再亂來。

因此,也沒瞧見枕邊人頰容上浮現,那抹淺淺的暈紅。

嚴君離從不知道,自己腰側如此敏感,只消輕輕一碰,便覺癢麻震顫。

垂眸凝視枕靠在他肩側的面容,都二十七歲的大男人了,有時還是會覺得,小恩與當年的三歲小娃沒兩樣,每每瞧着那獨獨在他面前才會卸下心防的睡容,有些孩子氣、又帶點惹人憐的脆弱,心房便會柔軟得一塌糊塗。

他輕輕將枕在肩側的腦袋移向心口,張手溫柔地將對方護進懷中,感覺那身子微微一顫,輕輕枕靠過來,臂膀隨後圈上他腰際,身子貼着身子。嚴君離笑而不語,只是張臂環抱住,一下下輕輕拍撫着後背。

「我不是孩子了。」微悶的嗓自胸口處傳來,那姿態——又不是在哄三歲的他睡覺。

「我知道。」不過就是忍不住想寵他、疼他,那種心情是無論他幾歲都不會改變的。

見他有些悶,嚴君離傾首,輕輕貼上對方唇瓣,熨上溫度,淺吮了下。「討到糖了嗎?」

「……」明明都有了一個兒子,還花名在外、玩得比誰都狠的浪蕩子,竟因這一記再簡單不過的吻——臉紅了。

那緊閉着眼裝沒事,臉龐輕蹭他胸口的舉動,頓時讓嚴君離覺得可愛至極。他輕輕笑了,掌心撫了撫對方。「睡吧。」

嚴知恩知他的底,他又何嘗不知對方的?是他心甘情願任人予取予求,他若不給,那是誰也要不來的。

他們有的是一輩子的時間,他會讓他的小恩知道,他能給的愛與寵,遠比他所要求的還要再多更多。

只因,君恩似海,情根深種。

*卷外之章同眠

我不知道如今在另一個地方,他們是不是已尋着彼此、真正相守在一塊兒,但是我很珍惜自己目前所僅有的,這是他們教會我的,尊重每一分感情,好好善待愛自己、自己也深愛着的人,把握能聚首的每一寸光陰。

因為——愛情很美,能夠相愛更美。

之一、意相同

我,名喚嚴意同——是梧桐縣財力最盛、蜚言流語也最盛的那個嚴府下一任繼承者。

這可不是我自封的,爹從很早就告知這件事,要我早點認清現實。

一般人或許會認為我命好,懂得挑地方出世,不曉得多少人妒羨我這自小含着金湯匙嬌養着長大的富貴兒。

真是如此嗎?可說是,也不是。

我的身世說複雜,也沒多複雜,可要說簡單,好像又比別人特殊了一些些。

我沒有娘,只有一個父親,和一個爹。

娘從我很小時便不在了,我一直是父親養大的,是而,我對娘的觀感始終很是模糊,問了父親,父親能形容的也極片面,可是對我的親爹,他卻能侃侃而談,幾乎可以說進骨子裏去。

雖然對於這一點,我曾經小小疑惑過,為什麼父親對結髮妻子的性情只能說出「溫婉」、「大家閨秀」那樣浮面的表述,對義弟卻是閉着眼也能描繪出形貌?

嚴府的小公子,其實並不是正統少爺的親生兒,這點除卻身邊親信少有人知道,父親倒是沒瞞過我,因為是一開始就知道的事,倒也不會有特別的情緒反應——例如戲台上演出真假少爺那類身世謎揭露時的崩潰反應。

七歲那年第一次與親爹見面時還平和得很,平日常聽父親談起,倒也不覺得陌生,到後來爹搬進品竹軒與父親同住,年紀小時不覺得奇怪,後來一路看到大,也覺順理成章,不像外頭的人那般大驚小怪。

沒錯,他們是「在一起」。

以世俗的觀點而言,「在一起」無非是一男一女,情投意合,託人說謀,然後成親生子,共偕白首。可是對他們而言,真的就只是「在一起」,相互陪伴,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樂,好與壞都有對方擔待,無關乎世俗或名分什麼的。

或許對旁人而言,兩個男人一起,聽起來驚世駭俗、不倫不類,可是在我看來,就是覺得他們彷佛生來就是一起的,再也不會有誰比他們更契合、更懂彼此、也更珍惜對方。

有時我都在想,找名女子也不見得能如他們這般相契相知、相惜相戀,要真能擁有這樣的幸福,我也願意另一半是個男人啊!難怪爹一巴上就死也不肯放開父親了。

話再說回來,我這個富貴小少爺可當得一點都不富貴,雖說是衣食無虞,可父親在對我的教養上是極為嚴格的,該要求的從沒放寬尺度,疼愛歸疼愛,也將分寸拿捏得很好,犯了錯該挨的板子更沒少挨過,與外人想像那種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嬌生慣養的日子可是差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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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恩 上:定情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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