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獎勵
景硯沒把那隻木頭製成的小老虎立刻給他,舉得高過頭頂,也不去瞧身前那雙眼巴巴的眼睛,只是吊著喬玉,不讓他離開。
喬玉想要的要命,卻怎麼也夠不到。
景硯低頭看着他的模樣,不緊不慢地問方才的事,“我都不知道,你在外頭膽子倒大。往常在東宮裏,不是連個放水果的攢盒裏擱一把小刀都害怕?”
喬玉有點不高興了,可是他又不能同景硯生氣。他早在心裏想好了,以後都要好好照顧太子,所以不能和太子一般計較,即使他這麼逗弄自己,他也,也不能和以前一樣的小孩子脾氣了。
到了最後,還是孩子脾氣地反問出口了,“誰說的?肯定是哪個小太監講我的壞話。我,我是和小老虎一樣勇猛的,所以才要它的呀。”
說完還用力點了頭,假話說的還挺真,連自己都快相信了。
景硯稍稍把手中的玩意兒放低了些,正好在喬玉的小矮個能夠到的地方,等喬玉躍躍欲試地伸長手,又猛地抬高。
喬玉瞪圓了大眼睛,“您,您怎麼能這樣,這樣!”
景硯朝他搖了搖頭,“說假話可就沒有獎勵了。”
喬玉咬着嘴唇,有些掙扎,沒抵過心裏頭點誘惑,垂頭喪氣地答道:“有,是有點怕的。但是,我更生氣呀,他們講太子壞話,摔太子的東西,我氣着氣着,就不覺得害怕了。”
其實裏頭還是有幾句假話的,他在外面的那個模樣可不像是沒了害怕。
他只是,有更重要的事,比自己的害怕還要重要,所以才能夠強撐着。
景硯嘆了口氣,半蹲下來,恰好能同喬玉平視,一字一句同他道:“如果因為這樣就要生氣難過,那小玉以後,恐怕都沒有高興的時候了。”
喬玉撇着嘴,硬是扭過頭,不看景硯,也不答應這句話。
景硯笑着,很輕鬆道:“沒有必要同他們置氣的,小玉,答應我,好不好。”
不必置氣,是因為他們沒有資格。
而喬玉像是個鬧了彆扭的小孩子,在景硯的撫慰下,方才勉勉強強放棄了想要的東西。
典給署的太監也不願意在太清宮多待,嫌晦氣,又沒人再鬥嘴爭吵,把東西扔下來,就推着車回去了。
喬玉才被允許出門,台階上的東西堆得很高,雖然有太子在門內接應,可是他細胳膊細腿,又沒什麼力氣,即使是這麼一小截路都無比艱難。
那個守門的侍衛低頭瞧了喬玉一眼,經過多次嘗試后,他把東西拎起來,準備往回走了,又瞧了一眼,他還在那個台階上,東西又跌回了遠處。
侍衛瞧了瞧旁邊的人,又打量了一圈周圍,終歸是沒有忍住,一手就提起一小半的東西,三兩步就跨了回去,將那些包裹放在了門內。他從小習武,力氣過人,來回不到幾趟,東西就全被送進去了。
眼看着解決完這個大麻煩,喬玉眼角眉梢都滿是笑,像只小兔子一樣跳上台階,從那個侍衛面前經過時仰頭一笑,“謝謝你。”
他在宮中行事,辦事時見過許多小太監,從未見過這樣可愛的。
小門立刻被合上了。
景硯的耳力好,能聽見一門之隔的兩個侍衛的輕聲細語。
一個道:“阿昭,你何必蹚這趟渾水?若是方才的事傳到了那位耳朵里,日後還指不定如何。”
那個阿昭回他,“我也沒多想,除了你,又誰看見了。就是瞧那個小太監可憐,對了,他是不是叫做小玉來着?”
他微微闔眼,瞥了瞥那扇只容得下一人進去的小門,拽着在身旁的喬玉,往前走了幾步,將小老虎遞給了他。
喬玉的手才碰過包裹,估計沾上了灰塵,先在衣服上蹭了蹭,才小心翼翼地把小老虎接了過來,珍惜地摸了摸。
那個小老虎的模樣不算精緻,只是雕刻出了個大概形狀,蹲坐在地上,裝模作樣地揮舞着爪牙,歪着大腦袋,額頭上還刻了個“王”字。
乍一看有點威猛,也很可愛。
喬玉喜歡極了。他笑得眉眼彎彎,眼角處洇着一抹紅,像是春日裏快落了的杏花花瓣,再沒有了方才的生氣難過,戳了戳小老虎的腦袋,“小老虎,可真好看。”
他的嗓音本來就軟,開心時說的話比自個兒喜歡的桂花蜜還要甜。
景硯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問道:“喜歡嗎?”
喬玉拚命點頭,他以往不知道收過多少珍玩寶物,也從未如此開心過。
景硯又笑了,他是太子,一貫端莊穩重,無論是在朝臣還是內侍面前,很少露出這樣柔軟溫和的神情。
“那過會你會更喜歡。”
景硯將喬玉散落下的長發別到耳後,從袖子裏又掏出一個小玩意,那是一隻兔子,同老虎一般大小,也是蹲坐在地上,一隻耳朵耷拉在腦袋,另一隻高高翹起,似乎在張望周圍,又警覺又呆傻,表情生動活潑,像極了昨晚見到的喬玉。
大約是太過歡喜了,喬玉反倒有些結結巴巴,將小兔子捧在左手手心后,訥訥道:“怎麼,還有小兔子?”
小孩子沒什麼特定的喜好,喬玉往日就喜歡小兔子,也喜歡小老虎,不過是因為聽旁人說,小兔子太過女孩子氣,才在心裏尋了個借口,換成的老虎。
景硯被他的傻模樣逗笑了,輕描淡寫地解釋,“小老虎是因為小玉很乖,又勇敢,所以獎勵你的。”他頓了頓,摸了摸兔子耳朵,捏住了喬玉的指甲尖,“可是兔子不同,小兔子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喜歡嗎?”
那是太子親手雕刻,送給他的禮物,天然就比以往所有的一切都值得珍重喜愛了。
喬玉揪着景硯的袖子,也要去勾他的手指頭,想要瞧一瞧該有多厲害,才能一下子雕出兩隻給自己。左看右看,怎麼也看不膩,又捨不得,又珍惜,摸一摸都怕弄髒了,黑葡萄似的眼睛裏亮晶晶的,是淚水消散過後的光彩。
良久,才鄭重地對景硯道:“以後我要把他們都放在枕頭下面,陪着我一起睡覺。”
話一說完,又擔心了起來,“會不會,會不會把他們壓壞啦?”連煩惱也滿是孩子氣。
景硯揉了一下他的腦袋,“又不是泥土捏的,不會那麼容易壞的。”
太府監的東西送過來后,就要將住處收拾出來了。太清宮多年未曾修繕,一些偏殿早已搖搖欲墜,不說住人,連進出靠近時都要小心,防止被朽木碎瓦砸中。只有主殿因為建造的時候便格外精心,還留有幾間勉強能住人的地方。
景硯自幼在宮外進學,幹活做事的時候沒什麼負擔,並不在意自己的身份,已經收拾起來了。又怕喬玉的性子愛鬧,便也打發他做些事。
喬玉在這裏還不到一日,便將原來就所學不多的規矩忘光了,外衣也不穿,頭髮也閑散地披在肩上,又圍上了個小圍裙,舉着塊景硯特意為他扯的抹布,遠遠望過去,裊裊娜娜的身形,就像是個還未長成的小姑娘。
因為雜務太多,一整個下午,也只收拾出了一間屋子。到了晚上,兩個人圍坐在一盞燈籠前,就着井裏的涼水,咽着乾糧。乾糧是典給署早晨送過來的,一共是十天的分量,用宮中特殊的法子製成的,即使在盛夏也不會腐壞。就是味道不好,又干又硬,差點沒崩壞喬玉才長成的門牙。
喬玉眼淚汪汪地咽了下去,一句抱怨的話也沒說。
吃完了飯,將剩下的乾糧小心翼翼地收拾了起來。景硯領着喬玉,來到了下午收拾好的屋子裏。典給署送來的都不怎麼樣,是最沒人要的玩意兒,但好歹是宮中御制,也還算能用。
景硯提着燈籠,將周圍都照了一圈,指着鋪好的床,對喬玉道:“下午就吵吵嚷嚷地說累了,晚上早點休息。”
又將燭火擱在,叮囑道:“你年紀小,晚上還要起來如廁,別吹滅了燈火。”其實典給署送來的蠟燭不多,得省着用,景硯心中雖有定數,但還是要讓喬玉的屋子亮上一夜。
喬玉微微張大了嘴,他以為這間屋子是為太子收拾了的,擦桌椅板凳的時候還格外盡心,另一間屋子只掃了地,連床都未擦。
太子怎麼能住那樣的地方?
他也顧不上看新屋子的樣子,急急忙忙抱住了景硯的胳膊,皺着眉問道:“那殿下難道要住另一間屋子?那裏還沒收拾好呢!要不您同我住一間屋子好了。”
景硯沒有答應,只是替他合上了窗,擋住外頭的夜風。
喬玉咬着牙,還是不許他走,“那,那我去住那邊好了,殿下不能,不能去的。”
景硯將周圍都瞧遍了,沒什麼差錯,才將喬玉從自己胳膊上摘了下來,有些好笑,“小呆瓜,你才這麼小的人,我能把你放在那邊?我年歲大,沒什麼要緊的。你安安生生的,好好睡一晚,就讓我最放心了。”
最後,還是景硯將喬玉的小兔子小老虎送到了枕頭下面,又如同在東宮一樣,替他斂好被子,在喬玉依依不捨的目光下,才出了這間屋子。
景硯抬頭,望着天上的圓月。昨日還在下雨,無星無月,今天的月亮的又亮又圓。
這宮中的事大多如此,日日不同,歲歲難料。
他走到了那間還未修整的破屋子,也是太清宮主殿的寢室,微微闔上眼,左右瞧了一眼,才屈起食指,敲了敲一塊與別處並無什麼不同的牆磚。
裏頭彈出了一個機關,擺放着幾張薄紙,上頭的小字密密麻麻,寫滿了朝中內外的消息。
景硯對着半開的窗戶,在月光下看了一會,便已牢記在心,又點亮了一隻蠟燭,將薄紙放在燭火上,沒多一會,夜風吹走了灰燼,再也尋不出一點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