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學不會珍惜
街上的人好多,擁擠不堪。四處都是警察,藍色上衣在光潔的晨光下閃出纖維的亮色來。她從公司坐車過來,到了入城口,便被堵塞的交通擋了半個鐘頭,然後拐到市中心的路上,又不斷地被迫停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彷彿一場噩夢鋪就的晚上,如何都不安穩。車子經過市第一醫院時,四月注意到門口擠滿了警察、警車、救護車和穿白衣服的人,彷彿有什麼重大事件發生了。車上所有的人都像她一樣,驚訝地注視着擠成一團的醫院。寬敞的大院裏,亂七八糟的紛亂的人群,擔架上躺着的毫無生機的身體隨着抬動的人的搖擺而搖擺,哭泣與慘叫,奔跑與訓斥。彷彿世界被一夜之間打亂。她眼睜睜地看着車子將她帶走,遠離這喧囂的事件,不知所以,不再去想。她只是關心她的啤酒。其他的事情,都變得遙遠而陌生。璀坐在茶館的角落裏。她拉了拉草帽檐,朝他走過去。他其實是了解她的,至少,他每每落座,都會替她找到角落的位置。她把包放下,冷靜而剋制地說,啤酒死了。沒有淚流下來。哦。他揚揚眉毛,有幾分吃驚,真的?當然。她掩住臉鎮定了幾秒,鬆開手笑着看璀,我把它埋了,在公司花園裏。璀沒有回報給她笑容,他若有所思地看看她,你住公司里習慣嗎?沒有太多區別。她從包里取出煙盒來,抽煙,喝酒,就什麼都忘記了。要是不幸福的話,我們是不是需要冷靜地考慮一下。璀的眼圈彷彿染過,立刻便紅了,眼神也開始躲閃,你好像很不幸福。也好。四月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立刻沉默下來,半晌才說,你希望這樣?我不知道。璀用力掰自己的手指,關節發出"啪啪"的響聲,每一聲都如針尖,瘋狂地刺痛四月的耳朵。她捂住耳朵,惡劣地發出尖銳的慘叫聲,你去死吧!璀下意識地四處打量,看見四周詫異的目光,縮了縮身體。四月卻冷靜地笑出聲來,抱着胳膊浮起嘲弄的笑容,怎麼?丟了面子?沒有。璀悶聲說,你高興就行。我並不高興。四月冷淡地用手揉揉他的頭,隨即用力提着他的頭髮想把他的腦袋拎起來,他卻拚命地埋下頭去,死活也不肯抬頭,只聽見四月貼在他耳邊說,你看看我,像是很高興嗎?我恨你。你毀掉了我們的幸福。他感覺到面頰一涼,彷彿風把雨水吹了過來,他抬起頭,看見四月的淚水拚命地往下掉,他忙伸手去擦。可是,怎麼擦她的淚水還是不停地往下流,他的手沾滿了鹹鹹的淚水,然後又從他的手上往桌子上掉。他手忙腳亂地用兩隻手替她擦,卻被不耐煩的她用手擋開了。行了吧。她嘆了口氣,啤酒死了,原本它可以把你的魚館都吃個精光的,但是它死了,你解放了,我沒救了。也許,你跟着那些花花綠綠的魚才能過得來。你明知我的生活是怎麼樣的。璀無可奈何地看四月,我是為了你的幸福。你願意和我在一起,我就希望自己能帶給你幸福。可是,我試了,我做不到。是我的錯,我原來以為我可以做到一切。兼顧我的事和我的家庭。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為了你一個人,離棄那麼多的朋友。好了,我有事,先走了。四月站起身來,突然想到,如果再找男人,一定要先找私人偵探查清楚他的背景。想到這裏,自己不覺好笑,望着外面的車流扶住草帽,偷偷地對自己笑了。草帽,不要掉下來吧。遮掉陽光,遮掉所有濃厚得落灰的東西,遮掉自己的臉。她抬起臉,一手扶着帽子看陰暗的陽光。街上起風了,掀得身上肥肥的長褲開始飄揚。坐在樓下。風是冷的。她伸出手來撫摸風,風是冷的,冷到心裏去。她想,其實是不難過的。沒有什麼值得難過。可是,她還是覺得自己像被狠狠捅了一刀一般,周身沒有了力氣。樹影子沙沙地響,被風掀起了一道道黑暗的波浪。手翻來覆去地揪冬青的葉子,手上都散發出濃烈的深綠色氣味。小時候,她曾經對姐姐說,若我是神,就讓天是紅的,地是黑的,海洋是白色的,所有的氣味都是綠色的。其實,所有的幻想都沒有脫離現實的基礎,正如魯迅說的,所有的鬼神,都脫不了人的形狀。她漸漸地知道,眯着眼睛在透明的陽光下看,太陽就會把天空染紅,土地就是深淺不一的黑色,海洋也會被染成燦爛的白色。惟獨氣味似乎跟本身的顏色毫無關聯,她怎麼也改變不了自己的印象,茉莉的香味是金黃色,玉蘭是粉白的,冬青是綠色的,而梧桐則是無色的。有響亮的腳步聲朝她靠近,飛快地靠近,她甚至還沒來得及抬頭看,就聽到了疙瘩的聲音,散步?坐坐而已。外面的風很舒服。她抬起臉看着他在黑暗中的臉龐笑,但是,她根本沒有看見他的眼睛。這兒沒有路燈,他的臉只是個模糊的輪廓,隱隱地,像有光在閃,卻又不是非常確切。或許他長了眼睛,或者他沒長。她想,鬼才知道他是誰,長了什麼樣的面目。他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不停地翻看手機,卻一句話也沒有。她又聞到了啤酒的氣味,不是她的貓,而是真正的啤酒,那種風吹塵埃的味道。她突然覺得啤酒在乖巧地向她走近,然後,她眼睜睜地看見它固執地立於她的小腿處,溫熱地摩擦她,毛茸茸的,怯懦且執着地磨擦她的腳踝和小腿。她驚慌地低下頭,突兀地又覺得時間有片刻的定格,正如和它初次相識的那天。那天,她覺得她與它相識,以一種怯生而執著的方式。就在那個夜晚,在一家暗紅色的酒吧;就在這個夜晚,在墨色的花園裏。它卧在她的腿側,用自己的頸子輕輕地撫摸她,不時地還抬起小小的三角腦袋望着她,目光平靜而又警覺。她用手捂住臉,忍不住滴下眼淚來。啤酒在淚水中融化了,消失成了一片鹹鹹的海洋,一片淡黑色的海洋。她絕望地緊緊交纏住雙手,將淚水狠狠地擦拭乾凈,然後放下手來,企圖用一種絕緣的姿態來挽救自己的崩潰。疙瘩始終在一旁,她甚至能夠感覺到他的呼吸和他執著的目光。他沒有說話,只是用手輕輕拍她的背。她轉過臉去,看見他滿眼的慌張與不安。迎着她的目光,他才略微放下心來,你還好吧?不錯。她用力抹了抹臉,彷彿所有的悲傷會消失在手掌與面頰摩擦製造的溫暖中。我不錯。只是想起了一些舊事。好好睡一覺去吧。他在黑暗中說,聲音有些急切,如果需要我的幫助,你告訴我,記住了嗎?記住了。她站起身來,伸出手,握個手吧,晚安。他發出些許笑聲,也站起身來,突如其來地將她摟在懷裏,緊緊地抱住不放,在她耳邊輕輕地說,我是你的朋友。永遠都是。她幾乎聞到他衣服上的灰塵味道,還有下巴上刮鬍水甜甜的氣味。她全身僵直起來,僵直得不知如何是好,喪失了反應的能力。他感覺到她的不自在,鬆開了自己的懷抱,伸出粗糙的雙手如同撫摸嬰兒般輕輕撫摸她的臉龐,從頭頂撫摸到眉心,再從臉頰撫摸到下巴,動作如同淌過溪水般緩和而溫柔,然後緩緩從她下巴上落下,握住她的手捏了一下,回去吧,我的姑娘,已經晚了。他的聲音溫和如水。她震驚得不知如何才好,他已經將她放開,她卻仍然渾身僵硬,筆直地站在他面前,手足無措地望着他的眼睛。她已經能看清他的眼睛了,在黑暗中變成幽深的藍色眼睛,眼波里有萬種柔情流動,他誠懇地看她,笑容里有令她暖和的關愛與焦慮,我送你到樓下,好好睡一覺。不用了。她的眼淚又沖了出來,轉身便急急地往樓道口走,明天見。晚安。她抬起頭,腳下開始奔跑,看見樓道口的燈光雪白得接近日光,將一切都照得清晰可見,甚至角落裏的灰土。她不知道。是不是若是遲上幾秒,她就會主動跌到他懷裏去,並且,跟着他到他的公寓裏,乞求一個相互溫暖的晚上,彼此懷着一份算得上喜愛的心。或者在她心裏,只有他,才適合陪她度過這樣的夜晚。她的臉在樓道的燈光下變得緋紅,甚至還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心跳。剛才伏在他的懷裏,她聽到了巨大的心跳聲。咚,咚,咚。有節律的飛快心跳聲。她知道自己的胸腔下也埋着以同樣頻率跳動的心。她幾乎控制不住這顆心的跳動與下沉。只是,如若邁出所謂的成年人的一步,或許便是對單純的無情摧殘,並持續一生。她應該回去,安靜地獨自度過一個夜晚。一切都已經消散。除了以往便存在的默契與微妙的微笑。那才是最值得珍惜的。她往樓下看了一眼,看見他獨自站在花壇邊,抬起頭來看她。但燈光太過晦澀,她無從看清他的眼裏現在有些什麼。然後,她看見,他往後倒退幾步,又抬頭望望,堅決地轉身走開了。他的身影被淡灰的燈光拉得漫長,然後,移入了黑暗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