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往事如煙,歷歷在目(一)
【十年前南淵都城襄陵】
寧淵侯秦路府中,庭內石桌小凳,翠樹環繞。
“來,敖兒,肅兒,為父問你們,”秦路坐在石桌旁,指着桌上鋪開的一張南淵地圖,向側立在身旁的兩個兒子問道:“如今秦川與我南淵,有一條東至華陰,途徑永壽、渭北、潼關,終至孟津的八百里地界線,若是你二人帶兵北上,要如何打這首戰?”
秦敖躬身看着眼下的地圖,胸有成竹的說:“渭北一帶地處平原,且渭北水土豐美,地產繁盛,一旦奪得,可保我軍糧草供給。因而這首戰,自當選定渭北。”
一邊的秦肅聽着哥哥的言論,不住的點頭,但又忽然眉頭微皺,出言道:“可是,渭北有一處天然屏障,那便是城前橫貫的渭水河。我南淵水軍雖猛,利於水面防守。但攻打渭北卻需要先渡渭河,再以騎兵攻城。這樣一來,要想攻下渭北,恐怕沒有那麼容易。”
秦敖聽了,也微微皺眉凝思了片刻,卻沒能想出一個對策。
“爹爹,您和哥哥們玩耍,又不帶我。”
遠處,一個六七歲的女孩兒瞪着雙水波澄清的眼睛,一邊從門外向這邊跑來,一邊不滿的抱怨道。
“呵,裳兒不是出門聽書去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難不成,今日的說書先生,書說的不好?”
秦路眉眼帶笑,溫和的看着前來的女孩兒,張開了雙臂。
小姑娘笑意盈盈的往秦路懷中一鑽,眼睛卻滴溜溜的盯着桌上的地圖,片刻,抬頭問道:“爹爹今日又給哥哥們出什麼難題了?裳兒也要聽。”
一旁的秦敖、秦肅無奈的相視一笑,秦敖輕輕彈了一下秦裳的腦門兒,搖搖頭說:“這丫頭也不知隨了爹還是隨了娘,竟是這般性子。”
秦裳小嘴一撅,又在秦路身上蹭了蹭,抬頭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地圖,甜甜的笑道:“裳兒自然是隨了爹爹的,否則,又怎麼會喜歡看這種東西?”
秦路笑得合不攏嘴,捋了一把鬍鬚,調侃秦裳道:“喲,我竟不知我裳兒竟然愛看地圖,那好,來來來,你倒是與爹爹說說看,你看出些什麼來了?”
秦裳見爹爹開口詢問,忙不再作小女兒嬌羞狀,直直的站起身,對着秦路有模有樣的抱拳說道:“回稟爹爹,女兒房中也有這麼一張地圖,但卻只有山河地形,未標城池劃分。女兒曾細細看過,我南淵與秦川與其說是有八百里國界,倒不如說是以渭水為線。”
秦路見她這般嚴肅,說得卻都是些皮毛,強忍住笑,點點頭說:“不錯不錯,還有呢?”
秦裳畢竟還是個孩子,見爹爹誇獎,心中竊喜,卻又不願表露。
她雙手往後一背,竟圍着石桌緩緩踱步起來。一邊走,一邊慢慢說道:“南淵與秦川數次交戰,都是舉兵先攻渭北,女兒卻覺得,這並非明智之選。”
秦路一聽,眼中不禁露出驚訝之色。
秦敖和秦肅也是一愣,相互看了一眼,秦肅急忙問道:“裳兒,那依你之見,該當何如?”
秦裳一看,爹爹和兩位兄長都起了興緻,更是得意。
她不慌不忙的端起桌上的茶盞飲了一口,然後指着地圖緩緩說道:“八百里渭河從華陰至孟津,最窄的一處便是它的源頭華陰所在。況且華陰三面環山,渭河在此處又最為平緩。如能使騎兵在西側承華嶺和東側武陰山駐山待命,步兵從正面趟水進攻,便能三管齊下,一舉奪城。而一旦取了華陰,永壽城便西無屏障,南無應援,只能向秦川腹地退避。那個時候,我軍便已居渭河之北,不必再過河而戰,當可繼續舉兵,奪下永壽。”
秦裳說完這些,秦敖、秦肅二人已是瞠目結舌,他們看着眼前這個年僅六歲的妹妹,驚訝得不知該作何反應。
秦路也是訝異,他怔了一怔,但很快便緩過神來,微笑着輕聲問道:“我裳兒這番高談闊論,都是從何處學來的?”
秦裳轉了轉眼睛,輕咬了一下嘴唇,吞吞吐吐的低聲試探道:“那……我若是告訴了爹爹,爹爹可不許罵我。”
秦路一愣,將她拉至身前,放在腿上,和藹的說道:“好好好,為父保證,絕不罵你。”
秦裳滿意的點了點頭,機靈一笑說:“這幾個月我說是去聽書,其實都是去宮裏找太子玩兒去了。”
秦路點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有次過去的時候,恰好遇上太傅在訓誡太子,說他固步自封,分析軍家大事從不動腦子,就連前朝的幾次大戰,太子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一着急,便提醒了太子幾句。那日起,太傅便讓我每日與太子一起聽他授課。今日我去的時候,太傅正在考問太子行軍方略,我見太子為難,就替他答了,所答的,便是剛剛那番話。”
秦路聞言,眼中有了一絲憂慮,他看向懷中的秦裳:“你說完之後,太傅作何反應?”
秦裳抿嘴一笑,回憶着太傅的話說:“太傅稱讚我說,不愧為將門之後,若是男兒身,日後必能成就一番大事。”
秦路眼中憂慮更甚,他轉過秦裳的肩膀,直視着秦裳雙眼,從未有過的嚴肅:“裳兒,答應爹爹,今後再不許這樣,擅自擾亂太子學業。”
秦裳見爹爹凜了神色,雖心中有惑,卻也不敢忤逆,只好起身恭敬答道:“裳兒知道了,裳兒今後不去就是了。”
秦路點了點頭,剛欲起身,門外卻走進一位神色慌張的老臣。
“秦大人,秦大人。”那人甩着長袖,三步並作兩步來到秦路身前,剛欲開口,看見秦敖三人,又踟躕着把話憋了回去。
秦路見他這般猶豫,忙站起身來伸出手,對着正廳方向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王大人請。”
那老臣點了點頭,抬腿便往正廳行去。
秦敖三人見父親有事要議,便卷了桌上的地圖,各自回屋。
【寧淵侯府正廳】
一名僕從見有客前來,迅速的端盤呈上兩杯熱茶,轉身退下。
來者是相國大人王堯,其妻妹便是當今南淵聖上的榮妃娘娘,秦路與王堯相識數十年,從未見他如此慌亂過。
“秦大人,”王堯還沒坐穩,便急切的開口道:“皇上他……怕是要動手了。”
秦路一驚,皺眉道:“何出此言?”
王堯搖了搖頭,深深嘆了口氣說:“今日我與夫人一同入宮去看我那剛出生的外甥,卻沒曾想,撞見御前的兩名婢女在拿陵陽公主的事情說笑,陵陽公主今日向聖上哭訴,說是自己被……被你兒秦肅欺辱,還說,若是聖上不給她個說法,便要投河自盡。今日傍晚,此事已經在宮中傳的人盡皆知。”
秦路的手指緊扣着案幾邊緣,雙眉緊蹙,片刻后抬起頭,深深看着王堯道:“王大人,此事你有何見解?”
王堯也直起身來,正色道:“我打小看着肅兒長大,這孩子的心性我自然是知道的。宮中誰不清楚,陵陽一直對秦肅有意,秦肅卻從來未曾有過回應。況且,這樣的事關乎長公主名節,若不是聖上有意為之,宮中之人怎敢這般肆意亂傳。”
秦路點了點頭,凝視着遠處:“沒想到,這幾年我秦路處處謹慎,如履薄冰,唯恐犯下一點錯處,今日,竟敗在了這等兒女情長的亂事上。”
王堯又急又怒,低聲憤恨說道:“我本還以為,聖上對你雖有忌憚,卻不置將往昔功勞忘得一乾二淨,此番看來,他與魯元華那昏君又有何區別!”
秦路一驚,看了一眼門外,搖了搖頭,示意王堯低聲。
王堯卻毫不在意,胸口不住的起伏,撇過頭狠狠“哼”了一聲。
秦路嘆了口氣,低下頭去。
當年,他參與前朝奪嫡,幫這位二皇子打下這片江山建國自立。皇上不僅封他為鎮國大將軍,更是敕其為寧淵侯,百般嘉獎。
後來,隨着自己的兩個兒子漸漸長大,他們不僅立下赫赫戰功,更是在軍中威信頗佳。
秦家聲勢日漸壯大,秦路的心中卻越來越覺得不安。
功高蓋主,這是歷朝歷代所有臣子最大的忌諱。他知道,皇上對他早已不復當年的信任,只得更加小心謹慎,從未敢有絲毫僭越。
三年前,長公主陵陽因一次圍獵對秦肅暗生愛慕。皇上曾旁敲側擊的說,將來要給秦肅擇一門好親事。可年少的秦肅卻不諳其中深意,只言長兄秦敖尚且未曾婚配,自己更無此打算。
陵陽從小便是齊王掌上明珠,雖貴為公主,卻沒有半分囂張跋扈的氣焰。平日裏最多也就是請皇上出面,讓秦肅授其騎射,或是教她下棋。
誰知今日,竟有了這樣的傳聞。公主哭訴,秦肅凌辱,這絕不是公主能做出的事情,陵陽,根本就是皇上擺下的一顆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