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5
唐朵有個小習慣,就是會在得意之後將心情沉澱下來,不讓自己翹尾巴,或是查漏補缺,或是自我反省。
她自小就明白一個道理,秋後的螞蚱蹦的歡,但凡要生大病的人,之前的氣色必然面泛紅光,迴光返照。
所以唐朵對“得意忘形”這件事一直不敢太放任,生怕蹦得高了,摔下來會粉身碎骨。
同樣的道理,也可以用在陳晨的事情上。
這個案子解決的太過順利,唐朵心裏也有點不踏實,總覺得哪裏不太對。
這不,第二天一早,當張迅已經將證據交給工作室后,唐朵的眼皮子就開始跳,明明已經不用去學校報道了,心裏卻又閑不住。
唐朵坐在小套間的沙發上想了好一會兒,又把這小半個月的工作流程翻出來對了一遍,確定沒有一個地方有漏掉的,便聯繫上張迅。
她說:“前幾天我說線索不夠,讓你去林家去找找,你還把林月的手機帶回來了,記得么?那天進展的順利嗎,你是怎麼要到她的手機的?”
張迅說:“很順利啊,我是先讓她媽把她帶出房間,然後在她床底下找到的手機,上面一層灰,還關機了。”
床底下,一層灰,關機……
等等,似乎哪裏不太對?
唐朵沒回張迅,撐着頭想了一會兒,腦子裏浮現出幾個問題,或者說出自她的直覺,直覺認定這裏面有貓膩。
然後,唐朵在微信上敲了一下樑辰。
“有個事想問你的意見。”
隔了半分鐘,梁辰回了:“什麼事?”
唐朵飛快的打了一段話:“如果你正在逃避一些事情,一些人,他們讓你很困擾,很崩潰,而且都在你的手機里,會時不時跳出來騷擾你,你會怎麼辦?”
梁辰那邊思考了一會兒:“我個人沒有遇到過類似情況,但我曾看過一些數據。其中一部分人,會選擇扔掉手機,一部分人會選擇取出手機卡銷毀,還有人會選擇將手機摔爛砸爛,發泄情緒。”
扔掉手機,是出於逃避心理的下意識的反應,正常。
取出手機卡銷毀,是考慮過後自認為安全的方式,正常。
將手機摔爛砸爛,自然有泄憤的成分,而且反應過激,是衝動和情緒過激之後的反應,正常。
但這以上三種情況,都不是林月。
唐朵沒有高智商,也沒有做大量科學研究的耐力毅力,可她自小就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她懂人,她會用最簡單直接的東西去推斷——本能。
唐朵在心裏計較了一會兒,有個念頭已經浮出水面,偏偏她還想再證實一下,以免想錯了林月。
她問:“除了這三種,有其它個例么?”
梁辰回道:“有,極少數人會選擇面對,戰勝。”
面對,戰勝?
有這種勇氣和魄力的人,還會瘋么?
唐朵盯着他的話,出了神。
直到梁辰發來一句:“是不是林家的案子你想到什麼?”
唐朵沒有回答,反問:“如果你的搭檔犯了錯,你會怎麼做?”
“我會幫你。”
這四個字剛發過來,門板就被敲響了。
唐朵一怔,起身去開門。
是梁辰。
他神情淡漠,目光平靜,兩人對視一秒,誰都沒有說話。
直到唐朵讓開一步。
……
梁辰邁進屋裏,淡淡的掃過客廳里那些高高堆起的紙箱子,目光又落在空蕩蕩的開放式小廚房裏。
唐朵已經走進廚房,正背對着他,心不在焉的做了壺水。
聽着電熱壺開始嗡嗡作響,唐朵突然說:“我覺得,林月沒瘋。”
她的聲音夾雜在嗡嗡聲中。
梁辰腳下一頓,走上前:“你確定?”
唐朵回過身,尾骨靠着案台:“不確定。”
她的眼神很安靜,眉頭皺着。
兩人中間隔着一張案台桌,梁辰坐上高凳,問:“那你的理據是什麼?”
唐朵:“資料上說,林月因為裸貸的事被逼瘋了,我也去林家確認過,人是不太正常。但是有一點很奇怪……”
她的話說到一半,水開了。
唐朵從旁邊的小柜子裏拿出兩個拿鐵杯,放在桌上,又拿出兩張濾紙和一個濾杯,將濾紙放進濾杯,架在拿鐵杯上。
然後,她又找出一罐咖啡粉,舀出一勺就要放的時候,說:“按理說,她應該很怕看到那些債主的電話,逃避,惶恐,崩潰……”
唐朵的話突然被梁辰的動作打斷。
事實上,從始至終,他的目光都一直盯着唐朵的手,專註而筆直,直到唐朵要將咖啡粉放進濾紙里。
梁辰伸出一隻手,搭在唐朵的手背上。
只一下,他就收回了,手垂在身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輕輕搓了搓手指。
唐朵也是一頓,盯着自己被碰過的手背,又抬起眼,剛好對上他那雙漆黑的眸子。
她問:“我步驟不對?”
梁辰抿了抿唇:“不對。”
“哦,那你來。”
唐朵將裝滿咖啡粉的勺交給梁辰。
梁辰接過,放到一邊,起身就拐進開放式小廚房,打開水龍頭,仔仔細細洗一遍手,同時說:“你繼續。”
唐朵就歪在一旁看着他的動作,接着道:“奇怪的是,林月的手機既沒有銷毀,也沒有扔,SIM卡還在裏面,手機雖然關了卻扔在床底下。”
梁辰已經洗完手,抽了兩張紙巾緩慢地擦拭乾凈,修長的手指骨骼分明,肌理流暢,而且指甲修剪得很乾凈。
唐朵定定看着:“如果是個膽小的女生,在床下藏東西似乎不應該是首選,而且張迅去她家裏,沒費什麼功夫就找到了,倒像是故意讓人找到似的。一個人要存心藏起一件東西,怎麼會藏得這麼顯眼?”
換言之,如果林月不是個膽小的女生,又怎麼會輕易被逼瘋?
說話間,梁辰已經拿起電水壺,回身對着濾紙輕輕澆了一圈細流,他的力道控制的想到好,又穩又平。
唐朵的目光也跟着移動,順着那厚實的手背,落到手腕,以及肌肉線條綳起的小臂。
直到梁辰用水將濾紙潤濕,將咖啡粉倒進去,又澆上涓涓細流,一圈圈繞,浸泡着咖啡粉。
濾杯下面響起嘀嘀噠噠的聲音,空氣里瀰漫著咖啡的香氣。
這時,梁辰低聲問:“你想證實你的懷疑?”
唐朵緩慢的收回目光:“我想去一趟林家。”
“求證?”
“當然。”
隔了一秒,梁辰放下水壺,拿掉濾杯,將沖好的咖啡推到唐朵面前。
“喝完這杯,我跟你一起去。”
唐朵愣了:“你也去?”
……
梁辰定定看了她一眼,轉而又沖第二杯:“我昨晚看了一本書。”
啊?
唐朵更愣了,這哪兒跟哪兒?
梁辰專註的盯着水流,嗓音低沉和緩:“那書里有一些微表情和潛台詞的分析。當然,這些分析是建立在龐大數據的基礎上。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長期工程,我如果要了解一個人,就需要收集整理這個人身上大量的採樣數據,並且牢牢的記在腦子裏。”
唐朵問:“所以呢?”
所以,這跟他要和她一起去林家有一毛錢關係嗎?
“所以,鑒於你是我未來一段時間內需要採集樣本的主要目標,我需要時刻觀察你的言行,你的表情。然後,我會用概率學分析,比如,如果你再出現剛才那樣驚訝的表情,我會迅速得出結果,有多大比例你是真的驚訝,有多大比例你是裝腔作勢,還有多大比例你是在扮豬吃老虎。”
第二杯咖啡也沖好了。
梁辰放回水壺,用剛才用過的紙巾將枱面上的水漬擦乾淨,然後扔進廢紙簍。
他轉過身,端起咖啡,低眉斂目的輕抿了一口,這才抬眼。
唐朵一直看着他。
或者說,是在瞪他。
梁辰頓住,不清楚自己做了什麼,他只是沖了兩杯咖啡。
然後,他陳述道:“你在生氣。”
一陣沉默。
唐朵吸了口氣,又笑了,卻笑不走心:“裝腔作勢和扮豬吃老虎都含有貶義,通常不會用來形容自己的搭檔或是朋友。如果你不了解它們的意思,我可以當做你是在亂用成語,先原諒你。”
哦,原來是因為這個。
梁辰的目光筆直的盯着掛在唐朵唇邊的那朵笑意,半晌,才說:“你說的我會注意。但就目前來看,我只能找到這兩個詞來形容你。也許是我的詞彙量還不夠豐富,等我找到更適合的,再替換。”
他話音一落,唐朵唇邊的笑就收起來了。
還眯起眼。
看來,她昨晚是低估這個男人了,她一時玩得太High,就犯了輕敵的錯,以為可以揪着他的強迫症戲弄一下,反正他對她束手無策。
怎麼想到這才過了一宿,某人就突飛猛進了?
莫非是熬夜苦讀了一晚?
……
喝完了咖啡,兩人一路驅車去了林家。
路上,唐朵一直看着窗外,沒興趣說話,梁辰也沒吭聲。
直到來到林家門口,敲了門,低迷的氣壓都沒有散去。
陳慧茹前來開門,見到是唐朵,立刻把人迎進屋。
林月的卧室門緊閉着,唐朵掃了一眼,低聲問陳慧茹,林月還不肯出來?
陳慧茹又開始唉聲嘆氣。
唐朵這才注意到,陳慧茹的頭髮比上次見又白了一些。
她將已經找到陳晨的證據,很快就會由工作室交給警方的消息,低聲告訴陳慧茹。
陳慧茹一聽,又驚又喜,還不放心的問:“真的?”
唐朵點頭:“真的。但在那之前,我想再見見林月,有些事恐怕還得問問她,好么?”
陳慧茹立刻答應了,雖然她不知道,唐朵能從已經瘋癲的林月口中問出什麼。
兩個女人說話間,梁辰也已經打量完林家客廳的佈置,可以說是一塵不染,採光也好,自然,也不難從擺設中看出林家的拮据。
這時,梁辰感受到身後兩道目光,他回過頭,剛好聽到陳慧茹問:“他也要一起進去?”
唐朵編瞎話眼睛都不眨:“他是心理專家,很貴的,工作室好不容易才請他出診,有他在,我會更方便問林月。你放心,如果林月害怕,我們就出來。”
陳慧茹一聽是“心理專家”,原先的猶豫不決瞬間就消散了不少。
這時,唐朵拍拍她的肩,落下最後一句:“但是他的治療不能被打斷,一旦斷了就得重新來,而且效果減半。所以在我們出來之前,阿姨你就先待在客廳里,好么?”
就這樣,唐朵支開了陳慧茹,和梁辰一前一後進了林月的卧室。
……
林月依然蓬頭垢面,蜷縮在床上一角,兩人進來時,她身體突然一僵,抱緊膝蓋,警惕的看着陌生來客。
昏暗中,只有兩扇窗帘中透出的一道光亮,屋裏的陳設看得並不清晰,但唐朵已經來過一次,確定這裏並沒有大變動。
而梁辰,和剛才在客廳里一樣,在昏暗中走了一小圈,還撿起桌上的一張紙,用紙在桌面上摩擦了一下,抬起來就着光源看了一眼,又用手指去擦桌上的筆記本電腦。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角落裏的路由器上。
他的身材本來就高大,此時又是在狹小且光線不足的密閉空間裏,雖說他的動作輕微利落,無形中卻會壓迫人。
一時間,屋裏安靜的不可思議,只能聽到路由器發出的信號聲。
奇怪的是,打從他們進來,林月就一聲不吭,也沒有發瘋,她一直死死盯着梁辰的動作,渾身充滿戒備。
唐朵找了把椅子坐下,挨着床邊,翹着二郎腿。
然後,她率先發問:“找到了么?”
她問的是梁辰。
梁辰將紙放回桌上,回過身:“她沒有手機,路由器卻開着,筆記本電腦是溫的,說明剛剛才用過。”
唐朵笑了:“我對粉塵有點敏感,稍微有點灰就會忍不住打噴嚏,但我進來這麼久,覺得空氣還算新鮮,溫度也沒有客廳暖和,恐怕幾分鐘前才開窗通過風。”
昏暗中,彼此的聲音都很低,很沉。
梁辰:“注重換氣,珍惜健康,還上過網與外界溝通聯繫,這些都是有意識的自主行為。”
唐朵:“如果真的不願接觸外界,為什麼還要上網,還開窗?這是不是可以解釋為,做這些事的人,根本沒有瘋,或者是裝瘋?”
那後半句話,唐朵邊說邊轉過視線,輕慢的落在床上那縮成一團的身影上。
林月披散着頭髮,一動不動,唯有眼神,比剛才清晰的多。
不容錯辨,她正在瞪唐朵。
唐朵的笑容譏誚極了:“到底是年輕幾歲,沉不住氣,其實你只要一直裝下去,死撐着不承認,我們也拿你沒轍。”
她話音落地,梁辰突然動了。
梁辰轉過身,背對着兩人,寬厚的背在昏暗中彷彿一座小山,然後他伸出一隻手,將筆記本的蓋子打開。
光亮從裏面散出,刺眼得很。
梁辰眯着眼,確認過後,便側過身,讓唐朵看清楚筆記本上的畫面——正是林家客廳。
屋裏瞬間安靜了。
然後,在唐朵震驚的目光下,梁辰又在鍵盤上按了幾下,畫面切出,換成林家大門口,和林家住的單元樓樓下。
那麼,也就是說,即使林月將自己關在小屋子裏,也能一清二楚從樓下到樓上,到她家裏發生的一切,都有誰來,有誰造訪。
而且,她還可以聽到唐朵剛才和陳慧茹說的話,直到他們要進來,這才飛快地合上筆記本,衝上床,裝作魂不附體的模樣。
屋裏突然響起“啪啪”鼓掌聲,是唐朵。
在林月的瞪視下,唐朵倏地笑了:“你可真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