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島三
用力抿了抿嘴巴,文廷生把目光從三里場收回,在小山顛上站起身來。長長的身影被四月里的陽光簇擁着,在小山坡上曲曲彎彎地掛將下去。他的身影碰及的野花一個個耷拉下了腦袋,抽了魂似的蔫不拉唧。公嘴港,你得更名廷生港!這句帶着很濃湘江口音的話在文廷生的門牙上撞了幾下,如同一塊巨石滾回了他肚子裏的某一個角落。他要揚子島,是的,揚子島必須是他的。除了他,誰也不配在揚子島這塊寶地呼風喚雨吞雲吐霧。他寬寬瘦瘦的臉上表情全都舒展開來,這是他想好一件重要的事情之後常有的神情,帶着天空的恢弘感--也就是幾年前旺貓兒算命先生的瞎父親所說的"天子氣象"。旺貓兒的父親鬼精鬼靈。任何一張臉只要他瞟一眼,總能道出個天干地支黑道黃道來。旺貓兒的父親一定與上天的某一位神靈有着暗合的契約,認定文廷生具有與生俱來的天子氣象。他把自己祖墳上的獨根香旺貓兒打發出來,從此在文廷生的身後盡忠盡孝形影不離。旺貓兒從他鬼精靈的父親那裏秉承了曉天知地的鬼氣,這與其說是秉承不如說是一種變異--他有一副神奇的胃口,是的,他可以幾十天不吃不喝大米或者苞谷,只要有成捆成捆的紙張書籍,任何一本書在他嘴裏彷彿山東人手裏的薄皮煎餅,脆生生地香甜。--吃完之後就滿口胡言,書上說什麼嘴裏就說什麼,夢話也不例外。有一天文廷生聽着他說了一夜的《孫子兵法》,結果是第二天文廷生髮現書箱裏永遠失去了欽定全冊康熙版本的古代兵書。兩天之後,他從旺貓兒的大便里發現了毛邊紙張纖維,但上面的墨跡早已蕩然無存。他需要他!現在!所以他立即登上了一條小舢板,划向三里場漁場。你當然明白這兩個"他"表示了兩個不同的語言意義和實物人體。旺貓兒站在三里場漁場的破屁股船頭。他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太陽。太陽正對他做着鬼臉。這鬼臉的不祥意味着立即使他回味起去年夏天不祥的下午。那時旺貓兒正在船艙里打着瞌睡,模模糊糊聽到文廷生的吆喝在耳邊扯了一把:"旺貓兒,卸篷。"他懶得動,只對船舷拱了拱屁股,重新讓困意瀰漫了整個大腦,熊向魁的一聲恐怖的尖叫之後,旺貓兒咂咂嘴巴,悶悶地覺着自己的體內發生了點什麼變化,很仙氣,輕飄飄的。直到船體彷彿轟隆一聲觸了礁,旺貓兒才睜開眼,驚慌地對着船頭船尾呼喚文廷生和熊向魁的名字。他爬出了船艙,兩眼頓時產生一股強烈的眩暈--破屁股掛鈎船魔法似的停泊在一座山顛上。"旺貓兒,旺貓兒!"熊向魁的岷江口音從不遠處飄來--他正坐在一棵大樹的喜鵲窩上。"我們遭龍捲風啦!"熊向魁在遠處喊。他的平靜和旺貓兒的失措形成反差。熊向魁念過幾天書,只有在他的眼裏神奇的事才不神奇。下山後發生的事比龍捲風更讓人匪夷所思。下山後的熊向魁和旺貓兒一度以為自己一下子誤入了蠻夷。光緒聖上的皇恩浩蕩在這裏星影不見,他倆被一群席地而跪的人弄得高大無比。地上的人們抬起頭來,眼睛裏散出了驚恐的綠光。那神情使得一向持重的熊向魁也摸了摸腦後的三尺長辮,懷疑自己身上是不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或者必須出點什麼差錯才對得起地上跪着的人們。"請問……仙家是……"領頭跪地的是一位五十開外的黑漢,粗布圓衫領口緊緊裹着他的黑脖子,兩排魚眼項鏈掛在胸口的兩邊,散發出腥臭的目光,腰間纏着一圈黑絹褡膊。"這是我們……族長……雷公嘴……"雷公嘴身後一位尖下巴的男人提了提腰間的漁網,打着瘦精精的哆嗦。太陽對旺貓兒做了個鬼臉轉過身去。旺貓兒回過頭來,遠處金黃色的江面正駛過來一條小舢板。划船的一準是文廷生,旺貓兒從那人額頭上鋥亮的金屬光芒一眼便知。雷公嘴左手提着雙齒叉走在最前頭。十幾個光着上身的男人陰暗着表情顛在他的屁股後頭,雷公嘴裸着上身,腆掛着的大肚子連同胸脯上兩塊已經鬆軟下來的肉疙瘩,隨着他的走動上下抖合。他的奶頭只剩下一隻,另一隻早已經成了瞎頭閉眼的刀疤,帶着野蠻的表情,閃着亮光。這隻已經變成刀疤的瞎奶頭是他光緒二十四年光輝業績的憑證。--這是過去的事,但你以後會明白。雷公嘴的屁股壓住了這塊碼頭之後,雷公嘴幾乎沒有過親自出馬的先例。沒大事,他一般不出門,整天在家裏端着他的白銀水煙壺--這是他二十年前用三筐上等刀魚從江心的一條油船上換來的。上頭有精鏤的雙龍戲珠畫紋。但今天,他無論如何端不住那隻白銀水煙壺了,一頓飯的工夫前,天龍把那隻破屁股船從天上送將下來了,他暗暗感覺到自己離黑道已經不太遙遠。"我們還有一個人。"剛從喜鵲窩上爬下來的熊向魁對雷公嘴說。熊向魁的上江口音使他覺得有點仙氣,但雷公嘴還是暗地裏鬆了口氣:他們講的到底也是人話。這使他頓時壯起了膽子。"雷某一定幫你找到。"不論是凶是吉,他必須把另一位天客找到。他是個粗人,可在他提着雙齒叉走向江邊時,他預感到小島上的石頭會有一天像今天的長江一樣捲起波濤。想起這個,他腦後粗大的辮子越發變得沉重。脖子上**魚眼項鏈也發出了更加不安的氣味--這條項鏈是他在江里浪跡十幾年的佐證。也是他能夠統霸這個孤島的可靠憑據。揚子島是他的命,只要有島在,這個島以外有沒有另外一個世界就顯得毫無意義。在他的眼裏,長江是一個深得無底,一直深到另一個世界的水帶,他們不需要外人,就像白鰻不需要聽懂狗叫一樣,他們所要做的只是打魚,然後在江水中的某一個地方,把魚送到一個陌生人的船艙里,再從他們陌生的船艙里換回他們所需要的東西:幾條鯽魚換一把鹽,幾隻母雞換一塊布。他們從來不計較什麼規矩,他們憑着他們肉眼對價值的一種直覺,覺得自己不吃虧,就用手彼此拍幾下,成了。而下一次的交換,他們固執地以上一次作為準則,以此類推。其實所有的人都一樣,都習慣於把自己的第一次作為下一次的準則。當然,島上的事,他們有自己的一套,生老病死婚喪嫁娶紅白喜事他們有自己的一套。決定這個島上大小事宜的,是英名蓋世的老闆仙起名的"鰣鱗會","鰣鱗會"的頭人,則是手把雙齒叉的雷公嘴。而現在,整個島上只剩下了下午龍尾巴甩下來的一串恐慌。更關鍵的是他必須親自找到另一個仙家。"總爺,鱷魚!"雷公嘴身後一隻黑魚一樣的手指指向不遠處的江面。那隻手的指尖睜開了一隻小眼睛。雷公嘴看得真切,那隻開張的齒形大嘴正逼近一隻雙目緊閉的頭顱--一隻陌生的頭顱。雷公嘴手裏的雙齒叉"哧"地一聲輕響,沖向了蟹殼青色的鱷魚,如同蛇的舌頭"哧"地叉向盯着一隻蝗蟲的青蛙。三里場在一步一步向文廷生的小舢板逼近。文廷生已經能夠看到旺貓兒橫在江面上抽筋痛苦前合後仰的身影了。眼下是捕捉河豚的好節令,開春的日子河豚浮出水面曬太陽,只要你用竹竿一碰,它就氣鼓囊囊地漂在水面詐死,用不着你下網垂鉤,你只消坐在船頭,一隻手消消停停地把魚往艙里拿,比你跟在新娘子後頭搶光緒元寶還利索。河豚肉鮮嫩無比,鮮得你舌頭在嘴裏打哆嗦。但河豚吃不得,眼和血都是劇毒。可揚子島人不在乎。揚子島的人不論老幼都有拚死吃河豚的精神,更有拚死吃河豚的精明。天底下,吃河豚成了揚子島的事。再毒的河豚,到了揚子島人的手裏,就變得如同鯽魚、黃鱔一樣保險可靠。文廷生的小舢板漸漸靠近了捕河豚的漁隊,但他突然注意到,漁船不像往日那樣三三兩兩漂在江面,幾十條漁船里三層外三層在江中圍成了一個圓圈,歡快中夾雜着恐怖意味的叫聲江浪一般起起伏伏。--出事了!文廷生的腦海里閃過一道雪亮的閃電。--這顯然不是平日打魚的船形。近日來文廷生始終有一個預感,也可以說一種渴望,這世界要出點什麼事情。--你很難說得清預感和渴望之間有時誰為因果。是的,出事了。一條少說也有四百斤重的鱘魚被十幾條大網團團圍住。鱘魚鋥亮巨大的身軀在江浪里洶湧澎湃。所有的漁人手忙腳亂亂成一團。女人們帶有原始氣味的叫喊像一條條繩索把一切弄得更加紛亂如麻。這條鱘魚最初出現在漁網裏時所有的漁人欣喜若狂。不要說娘兒們,就是每一朵浪花上都鋪着腳印的老漁漢們,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碩大、這麼華貴的鱘魚,但也就幾口飯的工夫,手把鋼叉、漁槍的漢子們幾乎全頓住了手腳,揚子島上流傳了八輩子的白龍王三太子的傳說,立即在他們獃滯的目光里一個勁地傳遞--這鱘魚是不是三太子?巨大的恐怖立即替代了巨大的欣喜,每一張油亮的黑臉都成了怪獸,眼珠子笑盈盈的,可瞳孔里噴出的卻是死氣。這死氣如一把鋒刀,把陽光一茬茬攔腰斬斷,一根一根鬆鬆軟軟地飄墜江面。放了,捨不得;捉住,有誰敢?文廷生的嘴角溢出汁液般的笑意。靈感叭地一聲在他的腦海中驟然開炸。木槳在他的手中微微顫動,這是個好機會!他對自己說,他要抹掉雷公嘴!這念頭在他心中翻騰已久,這個巨大的念頭產生於他一踩上這個孤島當天的某一個剎那--文廷生聞到了鱷魚嘴裏吐出的腥臭味。他死死地閉上了眼睛,與其說懼怕鱷魚的猙獰,不如說在等待最致命的一擊--你要是身臨絕境你一定會產生這種奇妙的心理。江浪的濤聲和孤尾藻根上原始的腐臭都已遠遁。他在等……可撕肝裂膽的致命一擊偏又欲擒故縱姍姍來遲。他顫慄於失魄中的等待至少有二尺長的光陰。他隱隱聽到了悶悶的一聲"啪",隨後的一切又回復了原始的安靜。他睜開了眼,鱷魚的背上早豎著一根叉柄,叉尖的白光瑟瑟抖動。他輕輕鬆了口氣,身上的骨肉似乎失去了關聯,一同往下墜落。他感覺到幾雙大手正在他的身上向岸邊努力。半晌,他再一次睜開眼,十幾個**着上身的漢子早已在他的對面跽身而跪。文廷生眼裏不解的程度一如雷公嘴眼裏虔誠和懼畏的程度,一如鱷魚眼裏掙扎着的絕望的程度。鱷魚嘴巴極誇張地張大着,背脊上垂直着一把雙齒鋼叉。文廷生把目光從鱷魚蟹殼青色的硬皮上拉開,腦子裏一時理不出頭緒。不過,這是個好地方,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裏的空氣充滿陽光和水的混合氣味--這氣味使他的腳板一不留神走進了一百年前。是的,這地方的遠古氣息足足使他向後生活了一百年。他機械地跟在雷公嘴的後面,眼前的世界越來越顯得玄秘。揚子島有多大,他不清楚。他看得清楚的是起起伏伏的島面上滿布的水竹、凈竹、銅錢樹、鹿角栲、白櫟、木和白馬骨。空氣里的綠色在整個島上晃悠晃悠,幾條水溝蜿蜒在綠網裏,清清綠綠全然不似長江里的渾渾黃黃。天空的倒影使水溝愈加顯得深不可測,兩岸的大樹橫七豎八,幾株直挺、幾株旁逸、幾株半墜入水,網狀的樹根在半塌的岸邊熙熙攘攘裸露在外,毫無規則地東竄西突,鳳眼蓮和茨藻半浮於水面……青草味從土地里散發出來,與幾朵粉白的小蝴蝶勾肩搭背,在水岸邊時而迅疾時而舒緩地走動。"湯狗,"雷公嘴回過頭去對着身後的一位漢子,"晚上宴客,下水拿幾條好魚。"湯狗向雷公嘴弓了弓腰,跳下水去,一個噴嚏的工夫,甩上來幾條紅尾鯉。十三片黃殼江龜隨後冒出了水面。文廷生原地立住,肚子裏嘰咕了一下:真是塊好地方。"請!"順着雷公嘴的指尖,一條石街在綠叢里把石頭的蒼白延伸到遠方拐彎處。一方一方淡黃的竹皮房屋補丁一樣扒在石街兩旁的綠色里。酒肆、小貨攤頭、鐵匠鋪、銅匠擔、箍桶家當、篾匠小凳一簇簇躲在竹皮屋檐下的陽光陰影中。鐵匠鋪里的火爐依然冒着青煙,小夥計們木呆眼睛,手撐大鐵鎚,打量着一行路人。顯然,龍捲風從江面劃去之前,這裏曾熱鬧叮咚過。龍捲風和龍捲風帶來的三個暈頭轉向的客人,把整個揚子島鬧得更加暈頭轉向。在一座華貴而又原始的高大石屋前,雷公嘴立住,對文廷生說了聲"請"。文廷生立上石階,熊向魁和旺貓兒立即放下手裏的大海碗從堂屋裏沖將出來,文廷生沒有來得及興高采烈,似乎憑藉一樣什麼神示,他抬起頭,頭頂上一塊厚大的木匾懸在飛突的石檐之下,鰣魚華貴的魚鱗被松樹膠黏住,排成三個大字:鰣鱗會。剎那間,文廷生的腦海里劃過一個玄妙的瞬間,同時閃過一個記憶--這裏我來過?文廷生無論如何趕不走這個幻象:眼前的一切,似乎在過去的一個什麼時候經歷過,並且,就在同一剎那,旺貓兒做過算命先生的父親說過的話似乎開始被應驗:玉帝聖兒會安排你一個地方,你一到那兒就發現自己成了那兒的土地神。他回過頭去,石屋前的廣場上雲集了光溜溜黃燦燦的光背脊,所有黑白相間的目光全集中到文廷生的額角上,目光反彈出去使他的額頭成了光芒四射的太陽。老子要當這裏的土地爺兒!"老闆,"他向雷公嘴宣佈,"我不走了。"文廷生的雙手按住雙槳。他很快使自己鎮定下來。在一條大船旁,文廷生舍下舢板跳將上去,他的盯着漁網裏白龍王三太子的眼睛跳出賊亮賊亮的湛藍火苗。甲板上,文廷生腹部一個前挺,僵直着上身對着鱘魚跪了下去,一聲撕破江面的吼聲衝著鱘魚從他的嗓眼裏飛竄而出--"三哥!"他對白龍王的三太子喊了一聲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