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島十四

孤島十四

這一覺旺貓兒睡得安安穩穩,但起床以後他發現自己的舌頭不翼而飛。旺貓兒實在想不出自己的舌頭會逃到何方角落,但他對眼下的這一結果頗為滿意,他再也伸不出他的舌苔並且空空蕩蕩。旺貓兒的舌頭不翼而飛和熊向魁一大早來到鱘甲會沒有半點聯繫。我重複一遍,許多東西發生在一起並不意味着什麼內在關聯。時間是一樣永恆的順序,而任何一樣事情總必須包含在時間裏頭,所以任何事總必須表現出同樣永恆的順序。你必須承認這一點,不論你多麼不喜歡時間你都得承認。熊向魁見到旺貓兒時旺貓兒給熊大哥行過大禮,隨即向熊大哥張大嘴巴演示了嘴巴裏邊發生的悲劇。熊大哥拍了拍老弟的肩膀,對旺貓兒的不幸表示了莫大同情,但對這個結果,與旺貓兒顯示出了同等的滿意--這個舌頭飛走得很是時候。文老爺端坐在木榻上。熊向魁走進時文老爺在遠處紋絲不動。按照那位剛到島上來的和尚教授的功法,文廷生正在練不死功。面目不清的和尚來到島上,使文廷生對自己真龍天子的身世堅定不移。--"吉人自有天相",和尚在細細端詳了文廷生的面相之後,認出了文廷生是當年文殊菩薩在六塵凡世的化身。和尚向文老爺昭示,文老爺的的確確是白龍家族的四太子。和尚告知文廷生:六塵中,萬物不能加害於他,但有一樣惡物文老爺防不勝防,文老爺滿心狐疑,仔細地問了個究竟。"鱷魚,"和尚代表着先知的菩薩向文廷生宣佈了這一克物,"是鱷魚。"文廷生心中一沉,他本能地記起了鱷魚向他流着眼淚的那個可怕的下午。"不必驚慌,老爺。"和尚一如潭水,心平氣和,"我傳你幾句佛語,定能夠逢凶化吉,鱷魚再凶,端不敢隨意動彈文殊菩薩。""當真?""出家人不打誑語。""敢是戲弄老爺?""可去江邊一試。"中午的陽光正對頭頂,湯狗用了一件橘紅色外罩給文老爺披上,攜手來到江邊。護衛隊緊隨其後,不明白一個蓬頭垢面的和尚要在老爺面前施出何種法術。直到日頭西斜,他們才在江邊的水楊樹下遠遠地望見幾條鱷魚。文廷生一看見那東西,就彷彿清晰地看見鱷魚癩葡萄一樣的蟹殼青糙皮,就記起了一陣一陣濃烈的死魚的腥臭。他的心中一陣警惕,回過頭來,兩眼直勾勾地盯住和尚:"大膽和尚,想你是害我?""老爺,貧僧命賤,可也是一命。老爺要是信貧僧不過,我在前,老爺在後。老爺,貧僧托老爺大福了。老爺切記法語,再凶的鱷魚也得讓你三分。"神奇的事往往說來就來,來得你想接受神奇事情的思想準備都沒有。你要親眼看見你一準以為你的兩隻眼合起伙來一起騙你。和尚顛在前頭,文老爺橘紅色的外罩在傍晚裏頭一片佛光,許多晚風爭先恐後在橘紅色的外罩旁邊扯拉而過,文廷生的身軀在鱷魚的眼睛裏頭巨大無比,鱷魚們驚恐萬分按下頭去躲向江水的深處。這一點都不騙你,這些事發生時文老爺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真的有這麼大的法力!就像文廷生至今也弄不清楚那八大缸鯽魚在水邊對他久久不肯離去一樣。但事實之所以是事實,就因為你不論信不信它都依舊存在。文廷生對遠路而來的和尚從此言聽計從。這位和尚使他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的真命天相。文廷生自己也沒有料到當初自己假借白龍三太子的舊事而今歪打正着。文廷生從此信了自己原是一佛,便時常在佛祖面前面壁坐禪。熊向魁悄悄站在文廷生的身後。等他睜開眼來,熊向魁行過大禮叫了聲:"老爺。"文廷生依舊入定榻上。近來他感到自己的體內發生了許多奇妙變化。他時常感到自己的腦袋飛離自己的脖子在九千里上空呼嘯而行。他俯視着揚子島有如兒時在龜瓜溝在大葉楊樹底下端詳螞蟻巢穴。他越來越感到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只要自己吹一口氣就得像深秋里的黃葉抖動着身子悠悠下墜,爾後被自己的小便沖得瑟瑟發抖。時間和空間分別在他的兩個瞳孔里得到永恆。陰陽世界、茫茫浩宇、盤古開天闢地到而今混沌天地,都在自己身上的某一處開始,爾後又在自己身上的某一處結束。無所謂白龍家族真龍天子,無所謂披上鱘甲雲遊四方,揚子島在自己的腳下九九大禮……四方八極碧落黃泉、日新月異斗轉星移、天地並存萬物萌生、落葉空山何處尋跡、空山無人水流花開、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物我生死利害貧富、窮達壽夭饑渴寒暑、光陰遞嬗江河倒流、宮商角徵五音七籟、赤橙黃綠沌然雜色、天地齊行參商參差……所有的一切,在文廷生眼裏,全部萬物同源九九歸一,一統於自己的靈性。熊向魁看着自己的老爺。文廷生的額上沁出了微微汗星,使他的額上保持着一抹聖光。這種聖光還是他兒時在家鄉的廟裏見過的。十八羅漢的頭上就發出這種永恆的光芒。很小時候,他隨父親進香,一走進大雄寶殿,聞到那種使整個生命都窒息的香煙,他的心頭就害怕,他就時刻保持着高度的緊張。最初,他懼怕的是四大金剛十八羅漢,但後來,長大一些后,他明白了真正可怕的東西不屬於那些沒有生命的黃泥疙瘩,而是那些死了一般端坐着做佛事的和尚。他們木樁一樣放在拜墊上,當你以為這個東西沒有生命時,你走近過去猛見他睜開眼來,對你陰冷冷地一瞥,這一瞥讓你三個夜裏睡不安穩。熊向魁從小就很清楚,一樣東西不論發出怎樣的聖光,只要沒有了生命,就不再有震懾心靈的力量。真正可怕的東西是活着的生命。熊向魁在文廷生的背後慢慢鬆了口氣。熊向魁的心中同樣有一種東西在升騰。他預知自己的生命離輝煌的頂點不再遙遠。這個頂點,是權力,是統治別人、駕馭別人靈魂與**的統治力。人活着除了能支配別人外還有什麼趣兒!至於光陰倒轉,歷史迴流,人頭落地,那又有什麼相干?只要你有了權,你就可以宣佈"歷史在前進"。誰敢說真話你就可以讓他閉嘴,永遠地閉上!在揚子島,什麼是歷史?歷史就是統治!歷史必須成為我的影子,跟在我屁股後頭轉悠,它往哪兒發展,這都無所謂。否則,我寧可把它踩在腳底下,踩得它兩頭冒屎。文廷生悠悠轉過身來,瞄了兩眼熊向魁:"說吧。""小河豚遵照老爺的意旨安頓好了,什麼時候過門,只等老爺發話。""等玄妙師傅選個吉日。"熊向魁愣了片刻,隨即明白,"玄妙師傅",就是那個當了和尚的湯狗無疑。"--小河豚要是斷了一根汗毛,我斷了你的脖子。""玄妙師傅!"熊向魁在江邊的懸崖下面,找一塊石頭坐下,高處的古松斜生出來,千絲萬縷的藤絲從古松上蜿蜒而下,對崖下的峽谷探頭探腦而又猶豫不決。熊向魁找到湯狗,叫了聲:"玄妙師傅。""……"玄妙師傅依舊半閉雙目。"師傅心不澄,目不潔,整天裝佛弄神的,不累得慌?"熊向魁擺開了攻擊的架勢。"阿彌陀佛……""我的……湯狗兄!"熊向魁突然叫出了湯狗的名字。湯狗倏地睜開眼來,一隻手插進腰部。"別急,狗子兄,--你我劫數已過,你辛辛苦苦回到島子上來,定不是為了了結我這樁冤事。""這頭驢!"湯狗咬牙點着頭。熊向魁知道,他是在罵鐵仙。"狗子兄見了世面,也知這世上有驢。""蠢驢!"湯狗低聲自語。"狗子兄好大膽子,就不怕我在老爺面前把你交了?"湯狗瞥了熊向魁一眼。"在外面的世上,我聽過一個故事:瓜田裏捉賊。姓熊的,你就不擔心鐵仙再把你交了?"果然是湯狗,熊向魁暗裏承認,對手確不是雷公嘴鐵仙之輩。"狗子兄,文老爺可是文老爺。你長了幾個腦袋?""出家人沒腦袋。""天上有沒有菩薩,不在於廟裏的泥巴巴,而在於廟外的香客。心中有佛便有了佛,心中無佛便沒了佛。狗子兄,你明白不過。揚子島這座廟門外,有多少香客……"熊向魁的嘴角扯過一絲冷笑,"狗子兄,蠻來可不成。"湯狗心裏有底,他姓熊的肚子裏打的什麼譜,湯狗一清二楚。"湯狗,留點神,當心我的冷箭。"熊向魁意味深長地一笑。"熊大哥可不是大頭魚,吞了螳螂,逃了甲牛甲牛:知了的俗稱。。"湯狗笑道。他心裏罵道,奶奶的姓熊的,借我的刀來殺人,**長到屁股溝里去了!也罷,先借了你的刀來圓了我的夢,再和你說話。"熊大哥,可知道鱷魚的厲害?"湯狗詭譎地笑了笑,突然岔開了話題。"兄弟知道一些。"憑感覺,熊向魁知道這口水洞裏不是黃鱔便是蛇。有貨。"在外多年,不曾在寺廟裏學得些佛法,卻在化緣時知道鱷魚的習性。這惡煞,最喜愛血腥。腥味一起,鱷魚幾里路以外也能聞見。不過,"湯狗故意走上前去,"它最是懼怕橘紅,一見橘紅,便魂飛魄散。可是,一見到白色,它就如同貓見到老鼠那般,猛地撲上前去。"湯狗嘿嘿一笑,"橘紅,白色,記住了,熊大哥?"熊向魁半張了嘴巴,心底長長地"哦"了一聲。"謝師傅。""阿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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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文集:這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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