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渡（10）

我在歐州這座古老的旅館裏撿到一隻被人丟棄的電腦。第一次面對電腦，不知按動了哪一個鍵，電腦屏幕忽然亮了，整個屏幕出現了密密麻麻的字。全都是“錙”字。這撲天蓋地的“錙”令人膽戰心驚。“錙”，一個多麼可怕的字。在很久之後我依然不明白它的含義。這是在我與機器的對話中，機器的第一次回答。這第一次回答就結結實實地嚇了我一跳。我對着滿屏幕的錙字手忙腳亂按了一氣按鍵。但是那一群“錙”虎視忱忱地對着我，毫不動搖。從那時起我一夜夜地面對着電腦。在發綠的魚尾燈下，我的臉是綠的。金烏常常在深夜上洗手間的時候驚訝地看着我，但是她做夢也想不到，在我與電腦之間有了一個秘密。對於別人，這個秘密我緘口不言一直到死。簡單地說，這秘密起於一次偶然發現。有一天，我從昏睡中醒來，發現自己仍然伏在電腦桌上，而眼前的屏幕，忽然大得嚇人。那是一扇閃着微紅光澤的巨大的門。空無一物。我一探身，就如同受了牽引似的，吸進去了。我進入的速度越來越快。如同一束光，風馳電掣般地進入，一種失重的感覺令我暈眩。我不知不覺張開臂膀，覺得自己就了一隻鳥，騰空飛行。──脫離翅膀的羽毛不是飛翔，而是飄零。但這不是飄零，是飛行，是連自己也不敢相信的飛行。突然，我停下來了。我來到了一個完全靜止的世界。那是一片樹林，我很熟悉的童年樹林。那樹林有一種神秘幽深的感覺,尤其是在黃昏,黑色的樹梢在紫藍色的天空上襯出鏤空的剪影,你就一定會想像到在林子深處會有一群金黃色的林妖在舞蹈.我好象又回到了童年時代。我在采蘑菇.雨後的林子裏常常長出一些新鮮的蘑菇.但是那些蘑菇有着令人恐懼的鮮艷色彩。在樹林的深處，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是朋。朋怎麼會在這裏？他好象是在跟蹤我，一束迷朦的陽光象寶劍一樣直直地射入森林,那陽光照花了我的眼.等到他越來越近的時候，我才發現他的面貌十分恐怖：他的嘴唇血一樣紅，他的頭髮是灰的，眼睛是綠的，他失重一般地飄着，他也學我的樣子采起蘑菇來，但是他剛剛摘下一朵蘑菇就滲出了鮮血，天吶，我這才看清，原來那些鮮艷的蘑菇，竟是一個個的小嬰兒，他擰斷了他們的脖子！他把它們一個個甩在旁邊那棵造型怪異的老樹上,那老樹很象是一個巨人,那些樹枝象是彎彎曲曲的手臂,樹榦上那些突起的部位很象是一張張嬰兒的臉.那的確是嬰兒的臉!我看到他伸手觸碰了一下那樹枝,樹枝突然象蛇一樣地卷了起來.把他卷得緊緊的,然後又突然揚起,張開,把他高高地甩了出去。我呆了，好久，我才想起來尋找回去的路，但是找不到。有一口湖擋在面前。那分明是童年時代的湖。我趴在湖邊尋找，好象那裏面應當有一隻蚌，一隻黑色的巨蚌。但是我沒有找到巨蚌，只有一個影象對着我獰笑：血一樣紅的唇，灰的頭髮，綠的眼睛，失重一般一飄着，象卡通人物似的──那正是我自己。我驚叫一聲醒來。鐘響三點，我正面對着電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