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吃主義
土洋食品,南北風味,王蒙都能適應。但一到吃螃蟹時,他就說:“我不太會吃,弄不好還會扎着手。我是‘毛派’,還是吃紅繞肉,‘補腦’好,土點好。”1991年10月,在去新疆南部的塔什庫爾乾的途中,我們走進塔塔爾族的一家氈房裏,順勢坐在炕沿上。這家室內沒有任何家什,這些年來我還從沒有看見過人窮困到這種地步的。主人很熱情,用他那剪慣了羊毛的手,為我們奉上一盤羊油和用發酵后酥油燒制的大米飯。大米飯上的酥油泛着綠光。這作料大概很有年頭,飯的味道奇特,漢族人非常不習慣——據說即使當地人,也少有能吃它的——可王蒙居然毫不猶豫地把它吃下了。陪同我們一起來的喀什宣傳部張同志對他說:“你可真行,以這一條,可看出你和少數民族的關係不同一般。不要說吃他們的東西了,有些漢族幹部,連進他們的氈房都很不習慣。”王蒙怎麼能習慣呢?他是理論先行!他堅決認為:漢族應該與少數民族親密團結;要團結就要打成一片,互相交流,建立感情。他還認定新鮮的經驗是最有益處的,對待異族文化要抱熱情汲取的態度,堅決反對狹隘的民族主義,反對自我封閉。他愛各個不同的民族,尊重他們不同的生活習慣。當然他還堅信,奶製品有益健康,漢族食物的一大缺點是缺少奶製品,遇到奶製品就應該毫不猶豫地吃掉。這樣的認識我們並沒有多大的區別,問題是我雖然認識到了,但吃不下還是吃不下;而王蒙,一旦認識到了,他的腸胃能立即隨之調整變化,鼻子與舌頭也能立即聽命於他的理論認識,作出必要的調整,即使再怪的東西,他也能甘之如飴。土洋食品,南北風味,他都能適應。每到一處,不論酸、甜、苦、辣、咸、淡,生、熟、軟、硬,帶核、帶莢、帶毛,生猛海味,腌制魚腥,雞鴨魚肉,山珍海味,飛禽走獸,稀奇古怪……他都說好。除非在吃螃蟹時,他總是說:“我不太會吃,弄不好還會扎着手。我是‘毛派’,還是吃紅燒肉‘補腦’好,土點兒好。”如果我在他的旁邊,他就把一隻蟹螯放在我的盤子裏。他嫌太麻煩了,的確他在這方面顯得很拙笨,也很沒有耐心。他自幼喜歡吃稀、軟、甜、黏的食品,什麼餛飩啊,各種湯、豆漿及小吃,如茶湯、驢打滾、芸豆糕、黏糕……我想這與低水平的食物經驗有關。在他幼年時,曾一度家境貧困,實在沒有好吃的時候,得到一碗白面打的麵漿糊,或熬一鍋胡蘿蔔黏粥也是好的。這是過去的事了,當他自立后,記得在1953年,他在東四區團區委工作時,從第一次領薪水,由供給制改為薪金制的第一個月起,他的早餐就增加了牛奶。當見到我時,他很興奮地告訴我這件事情,並大大地讚揚喝牛奶的益處。他自嘲說,為什麼自己的個子長得不是很高,塊頭不是那麼大,原因就是自小營養不良,他確信自己的判斷是無誤的。其實不盡然,並不能以那個理由作為惟一的根據,他的兄弟姐妹也是在同一個家庭長大的,但個頭並不低,再說王蒙自幼在家就得到厚愛。由於他自己的經驗和固執的看法——營養是人體健康的必要條件——他十分重視孩子的營養學。女兒很小的時候,他每天研究怎樣給女兒加輔助食品。孩子長大后,說起爸爸的關心時,給他們印象最深的就是:爸爸最愛帶我們下飯館。5歲時,吃了什麼,喝了什麼,又去吃甜食和雪糕……孩子們說起來津津有味。儘管那時經濟上並不富裕,但他認定“民以食為天”。他愛喝稀粥。還寫了《堅硬的稀粥》,這篇小說居然能引起那麼大的風波,真叫稀奇。最有趣的是,“稀粥事件”后,宛如雨後春筍,不曉得是怎麼回事,一下子出來那麼多寫粥的文章,凈是一些知名度很高的作家,大談特談起粥文化。怪不得張潔在她的散文《瀟洒稀粥》裏,把1991年定為“中華稀粥年”。此後王蒙不論走到哪裏,一些刊物的編輯部或某個出版社宴請,在酒席上,總要上一碗稀粥,大家邊喝邊開玩笑,“如果成立中華粥協,就要王蒙出任會長”等等。喝起稀粥來,王蒙覺得十分有味道。隨着閱歷的豐富,他的吃文化也豐富起來,口味寬了,很講究營養成分,很喜歡科學用餐。用飲料也是如此,成瓶成罐的他從不喜歡,說凈是顏料,只喝鮮的。我們還特意買了軋汁機,現軋現喝鮮的,什麼橙汁、西紅柿汁、胡蘿蔔汁……他以為這樣喝下去,立刻就會吸收許多營養成分,有利於健康。王蒙堅持每天進食三次,不多不少,不吃零食。過去有的單位星期天只開兩頓飯,這對王蒙來說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吃得很少,我問他:“你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病?不想吃東西?”他回答:“不是,今天要節食。”我很驚訝,他一貫是非常重視吃的,如果哪頓飯清淡點兒,他總要說出一些道理,什麼一天要攝入多少蛋白質,多少維他命,多少卡路里……然後悲憤地走到小街口買點兒醬肉之類的以補足他認為不夠的那一部分營養,這也是對我準備的飯食質量表示不滿的一種抗議形式。但是那一天他好好的卻不吃飯了。原來他從報刊上看到關於一位歐洲電影明星養生經驗的報道,說每月要有一天不吃東西,即所謂清胃。於是王蒙認為大有道理,還發揮說這正像房間大掃除一樣,胃也一樣,它需要調理,清除雜物,需要休息,然後再工作。但是這一理論沒有完全化為實踐,他雖然盛讚這種清倉法,但還是怕挨餓,然後只不過是紙上談兵,每天三頓飯照吃不誤。又有一回,王蒙和東北來的朋友一起進餐,那位朋友吃得驚人的少,但體魄都很健康,還堅持冬泳,王蒙問他為什麼吃這麼少,是不是偶然的。他回答天天如此,頓頓如此。這使王蒙很感興趣,欲問個究竟。朋友介紹說,根據一俄國科學家的理論,目前的人們只消吃現有食量的四分之一就足夠了。王蒙聞之如獲至寶,認為很有道理。那幾天,他每餐都有所控制,還向他人作義務宣傳,只是沒堅持了幾天,又恢復了原狀。在吃上,給定居在美國波士頓的朋友劉年玲留下深刻印象的是:1993年,王蒙受哈佛的邀請,來到美國。抵達波士頓的當天,幾位朋友在五月花中餐館就餐,我們點了幾盤菜,都是素的,然後大家認為足夠了。他看了看,急了,氣色都有點兒變了,很激動地說:“這怎麼能行,我剛搬了幾個大箱子,消耗這麼大,還沒肉吃。”他看了一會兒菜譜,點了一盤墨椒牛柳。這盤菜有很着實的肉,王蒙眉笑眼開,邊吃邊說,情緒一下子扭轉了一百八十度。這讓劉年玲有所領教,再去餐館時,她總想着點些葷食,並風趣地說,不然王蒙又要造反了。王蒙還特別信奉一些老傳統的吃法,如有點兒小病,不能吃油膩食品,沖碗藕粉或蓮子湯,說這樣有助消化,並把這種自欺欺人的食療法,傳授給我們的孩子們。我諷刺說,藕粉是王蒙的“回生粉”,他對之欣然接受。有一回,王蒙體檢,大夫說他可能有甲狀腺線性瘤,於是他就接連不斷地吃海帶,似乎每吃一頓,脖子就會縮小一圈,他的感覺很好。而且他對家裏的老少三輩也是這樣要求。我們真害怕他的這種關心,畢竟吃什麼不吃什麼,每人有每人的口味和興趣。他高興地看孫子大吃計司,大喝牛奶。那種欣賞的表情,像是孫子每吃一口,就會長出一塊肌肉似的。一旁的我,不免竊笑。由於我們曾經長期在新疆生活,養成了喝奶茶的習慣,北京買磚茶不那麼方便,王蒙就專門去新疆駐京辦事處去買,他為此還寫過一篇小文,發表在《新疆日報》上,通過喝奶茶這件小事來抒發他對於新疆特別是對於維吾爾族朋友的思念。1995年,我們家訂了一份《中國食品報》——其他大報差不多都是贈閱的——他不知怎的在報紙上看到一篇文章,說磚茶喝多了會引起一種什麼中毒。他根本不清楚這裏邊的化學原理,也弄不清到底吃多少才會中毒,立刻對奶茶退避三舍。任何報紙上的一篇小文章對他都有那麼大威力,真是一個不可救藥的科學主義與教條主義者!我建議中國科學普及協會給王蒙這樣的人發點兒什麼篤信科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