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法狡辯
沒想到《國畫》出版後會有這麼多的後遺症:各地報刊約寫與《國畫》有關的文章,很多讀者來信來電提各種我回答不出的問題,還三天兩頭碰上沒法推辭的應酬,吃飯或是喝茶。我本是個安靜的人,有時卻無法迴避熱鬧了。不論是一般的讀者,還是很專業的文學圈內人士,他們都共同關心着一個問題:《國畫》裏的荊都是哪裏?朱懷鏡是誰?袁小奇是誰?望着我的一臉無奈,他們還得追問:這些人是不是就在你的身邊?有次在飯桌上閑聊,朋友們又問到這個話題,我哈哈大笑之後,口占幾句打油詩:自古文人詩酒花,不才只愛哈哈哈;何必問道誰是誰,無非寫的你我他。朋友們面面相覷,然後都笑了起來。朋友們笑了,我心裏很溫暖。那天在場的,官商各界都有。他們在現實生活中都充任着自己的角色,都有自己的得意和無奈。我知道他們都是好人,但因為生活的無法選擇和種種難以言說的理由,他們有時也許會很猥瑣、自私,甚至做小人。但我真的無法拒絕他們做我的朋友。我對人的理解就如同我對生活的理解,都是一言難盡的。我們真的無法因一時一事而武斷地說誰是壞人,就像我們無法用一兩句話評判我們的生存空間。我感到溫暖,為的是朋友們的笑聲意味着自嘲。自嘲是文明人才具備的可貴品質。朋友們的自嘲讓我獲得了一種信任和理解。但那張小小的飯桌並不是現實的縮影。現實太缺乏自嘲意識了。我們在現實的官場看到的多是那種倒背雙手、面帶慈祥、踱着方步、貌視君子的很有涵養的人士。他們成天說著自己都不相信的話,做着自己都不相信的事,自我感覺良好;他們通常用思想不解放為自己的碌碌無為作辯解,可當他們有一天被押上審判台,你會發現他們其實在干某些勾當的時候思想解放得嚇人;他們說話慢條斯理、辦事謹小慎微,背地裏卻很可能在偷天換日。可你無法懷疑他們的智商和能耐,甚至無法低估他們的文明程度,因為他們懷揣着名牌大學的文憑,有的還是碩士或博士。《國畫》裏張天奇的碩士文憑儘管有水分,可他到底還是絕頂聰明的那類人。你同張天奇們在一起,面對他們的溫文雅爾和老成持重,倘若不深入他們的內心,你會感慨他們是多麼好的領導!群眾在他們的領導下會多麼幸福!他們在仕途上風頭正勁,絕無心思自嘲或自省。望着這類人,你有時真會聯想起那句知識越多越反動的謬論。單從受教育程度來看,官場的確是精英薈萃的地方。可是,精英的墮落比群虻的墮落更可怕。他們墮落得更清醒、更理性、更自覺,也更徹底、更智慧、更自鳴得意。儘管朱懷鏡在當今官場算是很容易讓人接受的那類人,他遵守着實用的遊戲規則,辦事老道靈活,左右逢源,讓人佩服。可認真說起來,他的靈魂早已經墮落。朱懷鏡屬於明知自己墮落卻偏要墮落的那種人,且為自己的墮落而沾沾自喜。他或許會有片刻的良心發現或自責,而這僅僅只能是他進一步墮落的心理療葯罷了,就像信奉天主教的職業殺手在手刃無辜之後雙手划著十字說道,上帝寬恕我吧,阿門!社會深層的災難將從精英的墮落開始。中國人從來就相信一句話:知書達禮。可現實告訴我們,先人們太過天真了。如果書可以理解為文化、傳統、知識和文化人應有的種種品格等等,那麼,我們會發現,書對人的浸潤遠遠抵不過現實功利對人的迷人誘惑。比爾?蓋茨的財富使得“富可敵國”這句話不再是中國式的誇張,而“有錢就有一切”的定理讓人們的眼睛都噴射着金黃色的光芒。可在中國賺錢實在不易,人們在遍試種種賺錢招式之後發現,最省事的賺錢辦法依然是當官。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話不再是對前朝的聲討。**排行榜一天天刷新着,眼看着就過了幾千萬,說不定哪天就會揪出個貪污過億的巨貪讓你開開眼界。官員們貪污**的膽量,已遠遠超過了老百姓有限的想像能力。儘管不斷有社會蛀蟲被暴露在陽光之下,可明眼人心裏有數,這些栽了的人不過是運氣不好罷了。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會像朱懷鏡和張天奇一樣,依然官運亨通。中國不可能過早結束官本位,當官的好處還不僅僅是金錢可以衡量的,何況金錢已經很誘人了。我憑着自己的良心創作了《國畫》,個中況味自己卻說不清楚。面對可笑的對號入座和沒有高大形象的責難,我覺得我沒義務向誰去普及文學常識。其實早在幾年前,我的一些中篇小說發表后,有人就說裏面的人物看誰像誰。聽到這樣的評價我實在高興不起來,因為這不是我創作的人物形象如何成功,而是現實太悲哀了。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有人居然用上紅學家慣用的索隱法考證《國畫》,從人物名字破譯去,硬說誰是誰。我只好啞口無言。我沒法辯解,因為他們說的還真是那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