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言小說
書越是弄得一本正經,我越是生疑;就像做人,那些凡事冠冕堂皇的,往往道貌岸然。廢言的小說絕不作態,讀他的小說集《城市愛人》,就像在同一位經事頗多的朋友聊天。廢言稱自己的小說為方誌體。其實關於歷史,我倒寧願相信稗官野史或民間傳說,不太相信那些煌煌赫赫的史志。史志看上去言之鑿鑿,卻免不了指鹿為馬、顛倒黑白。中國沒那麼多史馬遷或董狐,秉筆直書只是史家的理想或傻氣。史家只要端着官家的飯碗,就別指望他可信。倒是中國史家的筆法,簡約凝鍊得好。廢言所謂方誌體小說,大概就在筆法的神韻上。他那一組《廣東房子人》,寫一個個人物,總是廖廖數筆,鬚眉畢見。廢言的小說,就像我喜歡的稗官野史和民間傳說一樣,沒有自私的功利,不理會什麼叫正統,不講究為尊者諱,也不替誰隱惡揚善,只認天地良心。有人說文學是一個民族的心靈秘史,也許就因為文學作品超越着正統的史志。真說史志筆法,最為可貴的,就是作者並非迫不及待地要從字裏行間爬出來。廢言的方誌體小說,只有小說人物在你面前行走,不會聽見作者躲在人物的肚子裏嘰哩咕嚕,也不會讓你感覺有一位救世主一樣的作家在你頭頂飄忽,向你佈道傳教。我最討厭的就是那種打扮得像聖經一樣的小說。中國老百姓好像永遠長不大,每天得聽各色自命高明者的教誨,回頭想看看小說,還得聽你作家說教,累不累?作家且莫自命高明,只有讀者才有資格琢磨你作家是否高明。廢言是位很懂得尊重讀者的作家。廢言盡寫小人物。關注小人物,得有大情懷。如今我見的較多的是小人物夢想做大人物,大人物夢想做大大人物,大大人物又想做成大大大人物直做到南山松老,最好成佛登仙。而廢言這位小人物卻悲天憫人,寫了多年小說而只寫小人物,真的可愛。說來奇怪,廢言小說時間地點都很實,可我讀了總覺得時空恍惚。不知是我的感覺不對,還是廢言營造了某種魔幻般的藝術氛圍?不過依我的讀書心得,小說人物若能遊離於時空之外,必是傳神。確實,廢言小說中有些人物,屬於過去的歲月,卻又像我們成天可見的熟悉面孔;而且,他那些寫當下生活的小說,今後再讀,也不會覺得陳舊。但對於生活,某些藝術形象魅力不衰,又未見得就是好事。比方說,一百年之後,我們讀到阿Q時不再倍覺親切,就是民族大幸。這卻是文學搭救不了的。廢言筆下沒有大事件,只有無數平常的日子,一如我們經歷過的和正在經歷着的。我是個總為平常人的平常日子而感動的人,所以偏愛廢言的小說。平常人的平常日子,是生活的常態,也是歷史的常態,詮釋着人世間所有的含義。我希望生活中少有些大事件,多些平和與沖淡,因為有些所謂大事件,往往意味着陰謀、掠奪、殺戮,擬或謊言和荒誕。而平常日子是寧靜的,老百姓願意寧靜。廢言筆下的人物,就像我農村的鄉親、我城裏的街坊、我的同學、我的朋友,或者就像我自己。我們在承沐陽光,在覓生度日,在生兒育女,在經歷苦難,在享受愛情。我們是草民,草一樣柔弱,也草一樣柔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