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官場禮儀,鎮川論鹽
顏老爺子給劉晏介紹當初的種種,好不藏私,甚至連當初這些買鹽款項的使用都說得事無巨細。
劉晏聽得連連點頭,到了最後,對顏老爺子深施一禮。
“多謝顏公解惑!
劉某不才,執掌大唐財政,堪稱夙夜難免,只能勉力支撐而已。
如今得了顏公真傳,劉某回去之後必然詳加整理,爭取早日出台我大唐的鹽法改革辦法,好為朝廷徵收足夠的財源。
如若邀天之倖,僥倖成功,必然不敢或忘顏公大德。”
說完之後,劉晏還故作輕鬆的補上了一句。
“實不相瞞顏公,自從執掌朝廷財政以來,劉某殫精竭慮,生怕徵收不到朝廷的稅款,多日以來,一個安穩覺都沒有睡過,今天有了顏公解惑,今天總算能夠安眠一次了。”
說完之後,顏老爺子和劉晏一起哈哈大笑。
笑過之後,劉晏又開口。
“劉某不才,準備從改善鹽政開始改革我大唐財政,顏公乃是管理鹽政的前輩,不知道對鹽政改革一事,可有什麼提點?”
顏真卿知道這就是一句客氣話,聽了之後直接搖頭。
“莫要給老夫戴高帽,一開始專賣食鹽,乃是權宜之計,又是幕僚首倡,跟老夫關係不大,後來朝廷將這個法度推向整個大唐,乃是第五琦居中策應,要是說鹽法改革的前輩,他第五琦才是名至實歸。
至於老夫,不過是借了食鹽之利多守了幾天平原郡而已,算不得什麼,更沒有什麼提點給你……”
劉晏早有預料,他要改革鹽法,跑到顏老爺子這裏問問最開始的食鹽專賣的情況,也許有用,也許沒用,但是他必須得來,為啥?
因為第五琦改革鹽法的時候,也曾經問計顏真卿!
他要改革第五琦的鹽法,再一次問計顏真卿,這叫什麼?
這叫追本溯源!
還有一層隱含的意思再裏面,是針對第五琦的,我要改革鹽法,不是我看你不順眼,也不是我看你的鹽法不順眼,而是咱們兩個對顏老爺子當初食鹽專賣的理解不同,這是理念之爭,不涉及到個人私怨。
這對他日後改革很有好處,至少沒有和第五琦撕破了臉面,日後相見,依舊可以笑呵呵地聊天,對於曾經在第五琦手下執行鹽法改革的官吏而言,這樣表面平和的局面,能夠大大穩定人心,除了第五琦的那些親信,很多人不會在明面上抵制他劉晏的鹽法改革。
這些事情,對一個新型改革來講,很是重要,至少能夠保證鹽法改革在初期的時候阻力小一點。
至於什麼請顏老爺子提點改革,那純屬客氣話,你知道顏老爺子什麼脾氣,他要是願意在新型鹽法上指點江山呢?好歹得給人家一個說話的機會吧?至於最終聽還是不聽,那還是得看他劉晏的想法?
但是這句客氣話不能少,這叫官場禮節。
劉晏聽了顏老爺子沒有多言的意思,心裏就明白了,老爺子不願管這些破事,也算是意料之中。
劉晏一笑,準備再說兩句就撤,本來鹽法改革就千頭萬緒,誰願意老拉着一個沒事的老頭子聊天?
“既然顏公不願多說,劉某也不便強人所難。
對了,還忘了恭喜顏公,前幾日朝會,天子對顏公動問,政事堂眾相公正在商討顏公日後的官職,據說顏公新任的官職,乃是戶部尚書,只不過如今正要過年,元日大朝會事情繁雜,牽扯了天子和眾位相公的精力,不過劉某暗自揣測,想必過了年開印之後,顏公的官職就要下來了……
如果劉某的消息沒錯,說不定顏公將稱為劉某的上司,等到了那時候,改革鹽法一事,少不得還要顏公指點,說實話,改革鹽法一事劉某正不知如何入手才好,如果顏公出任戶部尚書,劉某在顏公的指點之下行事,心中就有底了……”
顏老爺子聽了,微微一笑,沉默不言,什麼尚書節度使,對他來講,都那麼回事,犯不上什麼欣喜,真正做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旁邊的徐鎮川卻激動了,不僅僅是顏真卿出任六部九卿之一的高官,還有這位劉晏劉大人提到了鹽法,想想揚州的王胖子,又是包銷方竹手杖,又是找徐鎮川求劇本,折騰半天,不就是想和楊鹽監掛上聯繫,說到底,不就是想在食鹽買賣裏面摻和一傢伙?
如今制定新型鹽法的劉晏就在眼前,怎能不讓他心癢難耐?
忍了半天,眼看着劉晏都要告辭了,徐鎮川也顧不得顏老爺子可能不高興了,咳嗽一聲,故作喃喃自語。
“改革鹽法,好像也不難吧……”
一語出口,場面一度很是尷尬。
顏真卿和劉晏兩條官場老狐狸,早就心有靈犀,剛才那些話可以看做劉晏給顏老爺子的報酬,你幫我解釋了當初食鹽專賣的經歷,我告訴你馬上要出任戶部尚書的消息,不管你顏真卿喜歡不喜歡這個消息,我說了,就是酬勞你了,所以人情就算還了,你還得認。
這叫有來有往。
也可以理解成交易。
現在交易完成,兩個人之間真沒啥說的了,就等着顏真卿端茶送客,劉晏拜謝告辭,這是一次完整的官場信息交換套路。
到此為止,今天的正事就算是辦完了。
結果徐鎮川來了這麼一句,按照官場語言來講,等於告訴劉晏,剛才那個交易完事了,我這裏還有一個,你接不接?
顏老爺子氣得臉都綠了,聽明白怎麼回事了嗎你!?瞎搭什麼茬!?
“小子無理!
朝廷大事,豈是你一個小小的參軍事能夠妄言的!?
還不給我閉嘴!?”
這話一方面是訓斥徐鎮川,另外一方面,也是想劉晏說明情況,這小子就是個小小的參軍事,純粹一個愣頭青,不懂官場的高等語言,你甭搭理他,該走走你的。
劉晏自然聽懂了,不過,他卻不想走。
這事兒有點意思啊!
看這個少年人能夠出現在顏真卿會客的場合,還能以子侄禮侍立在他的身後,一看就知道兩人關係匪淺。
再看看他的年紀,竟然就成出任從八品下的參軍事,在年輕人之中絕對算得上出類拔萃。
說不定這個少年人很是得顏真卿的看重,甚至他乾脆就是顏家的子侄,乃是顏家下一代的重點培養對象!
這樣的少年人,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甚至機緣巧合陰差陽錯地扔過來一個交易,接還是不接?
接啊!
這還有什麼要想的!
這個交易,不是接這個少年人的,而是接顏家的,甚至可以直接說是接顏真卿的。
不管交易的內容是什麼,只要出了顏家大門,把這個消息透露出去,大家都會想,這麼看來,劉晏是不是得到了顏真卿的全力支撐?
等到年後顏真卿出任戶部尚書,那就更好了。
一尚書一侍郎,都在推動鹽法改革!
不管真的假的,只要有這樣的傳言出現,鹽法改革的阻力就會再小一點。
何樂而不為!?
一念至此,劉晏在顏老爺子的怒目而視下悠然一笑。
“但不知這位小郎有何高見?”
可惜徐鎮川僅僅當了半年的官,還是一個小小的台州參軍事,對朝堂之上的高等級爭鬥還真弄不明白,他哪裏知道這簡單的幾句話裏面,竟然有這麼多的彎彎繞?
一聽劉晏開口,他根本沒注意顏老爺子的表情,直接開口:
“第五琦前輩的鹽法改革,也就是現行的鹽法,雖然實現了食鹽的國家專賣,為我大唐增加了大量的財政收入,可以說支撐了整個安史之亂的朝廷平亂,可謂功莫大焉。
不過,具體到鹽法本身,在徐某看來,未免有些貪全求大。
按照第五琦前輩的鹽法,簡單來說,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民制、官收、官運、官賣。
如此一來,從食鹽被製造出來,到賣到百姓手中,除了製作食鹽之外,大部分環節都被歸入朝廷管理。
在徐某看來,沒必要。
朝廷從食鹽中賺取的利潤,僅僅是專賣過程的加價。
如今每斗食鹽加價一百文,卻要負擔如此多的試驗銷售環節,何必呢?
相同的加價,朝廷的動作成本、人員成本越低,朝廷賺取的利潤就越高。
所以,在徐某看來,除了“官收”這樣還個環節需要掌握在朝廷的手中,其他環節,完全可以分派出去。”
劉晏一聽,眼神一亮,他剛開始還不以為然,讓徐鎮川說他的想法,只不過憋着坑顏老爺子一把而已,就本心來講,他根本對徐鎮川不以為然,從來都沒有想過,從這個少年人的嘴裏能夠聽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來。
結果這麼一聽,頓時大驚,我去,人才啊,這思路很清晰啊!
越想越有道理,也不由得他不認真對待徐鎮川。
“但不知該把哪個環節派發出去?又該派發給誰?”
徐鎮川既然開口,自然想把事情說明白,不過他說了一半的時候,看到了顏老爺子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等到劉晏動問,他卻沒有接茬,只是看着顏老爺子,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應該說下去。
三人之中的沉默很是詭異,最後還是顏老爺子輕輕一嘆。
“說吧……
畢竟是有利於朝廷百姓,說不定聽了你的說法,劉侍郎能搞早日確定如何改革鹽法,早一日實行,便能早一日為朝廷增加賦稅,如今戰亂漸平,正是休養生息的好時節,這個時候,朝廷正是用錢之時,哪怕多增加一些賦稅,也是好的……
至於其他,你且不必去管!”
徐鎮川聽了就是一愣,他也意識到不對了,要不然顏老爺子也不會提及“其他”二字,正待說什麼的時候,只見顏老爺子傲然一笑。
“顏某五十有三,為我大唐殫精竭慮,多年以來,也算是薄有威名,只要你說的這些對我大唐有利,顏某就算是豁出這張老臉,也要護佑你的周全,老夫倒要看看,些許魑魅魍魎,誰敢近前!”
劉晏聽了,心神激蕩,深深一禮。
顏真卿坦然受了他一禮,對着徐鎮川就說了一個字。
“說!”
徐鎮川也有點激動了,我去,不管了,有啥說啥,到底看看最後能怎麼著!
“除了“民制、官收”兩個環節不變,可以把運輸和販賣拿出來,分派給商人即可。
販賣此事,本就是商人的本行,我大唐朝廷何必全做?
至於運輸,只要有利可圖,商人自會想盡辦法,把食鹽運輸到朝廷規定的地點。
如此一來,整個鹽法的流程,就變成了“民制、官收、商運、商賣”了。
不但可以保證朝廷的利潤,還把無用的環節甩掉,最關鍵的是,這樣改革,可以減少大量的物力、人力投入,只要派出官署管理食鹽產地即可,不用再如同現行鹽法一樣,還要安排人運輸、販賣。”
劉晏聽了,緩緩掉頭,一時之間沒有說話,只是口中不斷叨念這“民制、官收、商運、商賣”,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半晌之後,突然開口。
“商人重利輕離別,如果把販賣之事全部委派給他們,如果他們嫌棄路途遙遠,都在同一地點販賣,又當如何?”
“頒發食鹽販賣官憑,在官憑上明確販賣地點,地方官吏負責查驗官憑。”
“無良商人坐地起價,鹽價過高,又當如何?”
“設立常平鹽倉,運作方式類比常平糧倉,豐年高價收糧,避免穀賤傷農,災年地價出糧,打擊囤貨居奇!”
劉晏聽了,得,人家都想明白了,不是一時起意而已,這個一整套的系統,如果把少年人所說的都落在實處,鹽法改革豈不是就成功過了?
一念至此,劉晏正色言道:
“小郎大才!請問小郎的名諱如何稱呼?”
徐鎮川看了顏老爺子一眼,這才開口。
“不敢當劉使君謬讚,小子徐山,字鎮川。”
劉晏一聽,臉色頓時變得古怪。
“可是宣城徐山?”
“不錯,正是在下!”
顏老爺子在旁邊納悶了。
“他不過一個小小的台州參軍事,怎麼,劉侍郎也聽說過他的名字?”
劉晏一聲苦笑。
“想必二位兩耳不聞窗外事有段時間了,實不相瞞,宣城徐山,如今在長安可是大大有名啊……”
顏老爺子和徐鎮川對視一眼,咋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