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人 第二章(3)
這時有人傳說,綁架案的主謀是我三姥爺,變賣了家中一頭小草驢,托土匪幹的。麻煩在於這種事情無法找土匪調查,誰也不好說到底是誰幹的。三姥爺在街上走,反正昂首挺胸的。村民們揣測形勢,又覺得宋家掌柜的地位還不太穩固,申家也不大好惹。這時見三姥爺在街上走,大家又紛紛點着飯碗招呼
“老三,這兒吃吧!”
“老三,我這兒先偏了!”
三姥爺昂首挺胸的,正眼也不看人家“偏什麼偏,咱早**吃了!都以為靠上硬主兒了都以為咱這些爺們是吃素的了!”
鬧得人家挺尷尬。最後為了免招是非,大家不約而同地改掉端碗到門口吃飯的習慣,紛紛躲在家吃。一到吃飯時間,一街筒子沒人。
宋家老四的傷終於好了。宋家弟兄幾個緩過氣來,紛紛提出要找三姥爺報仇。宋家掌柜攔住
“忍住,忍住,你又沒抓住人家的手,憑什麼找人家”
這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宋家掌柜又開始當他的保長,又讓小路保丁打小鈸,用鐵皮喇叭傳人,到村西土廟裏斷案。村裡又恢復了正常秩序。一到斷案,三姥爺又提溜着糞叉到那轉悠。這糞叉大大影響了斷案的情緒。
重陽節到了。大家都走親戚。申家與十裡外的八里庄有樁親戚,分到三姥爺門下,該他走動。恰好三姥爺的一頭小公牛得了傷寒,八里庄有個中醫捎帶會看些獸醫,於是三姥爺牽着這頭小公牛去串親。胳膊上着一個笆斗,笆斗里裝十幾個串親饅頭。路上路過一片桑柳趟子,旁邊是一片接一片的麻林。正走着,趟子裏響起“嘩嘩”的倒伏聲。三姥爺突然想起什麼,拔腿就跑,這時背後響起槍聲。一槍打在三姥爺的膀頭上,血“突突”地往外冒。三姥爺仍是飛跑,又一槍打來,小公牛倒下了,三姥爺竄到一片麻地里,撿了一條性命。那麼膽大魯莽的漢子,被這槍聲嚇稀了。逃回家,膀頭不住地流血,人還索索地抖,不知道捂傷口。
事後傳言,槍手是宋家掌柜花了十塊大洋雇的。據說槍手回來以後,還遭了宋家掌柜的埋怨桑柳趟子離路那麼近,怎麼還瞄不準於是又收回五塊大洋。不過一槍打傷也算不錯,宋家掌柜還是安靜了一陣子。三姥爺在家養了三個月傷,三個月宋家斷案,沒有人再提溜糞叉在土廟前轉悠。
三個月後,三姥爺的槍傷痊癒,又開始在大街上走動。不過村裡人沒敢問他的槍傷,都是說
“三爺出來了”又紛紛躲在家吃飯。
不過三姥爺傷好以後,安分守己許多,不再提溜着糞叉到土廟前走動,就蹲在家門口曬太陽,一天一天地不動。大家以為三姥爺老實了,大局已定了,又紛紛端出了飯碗,見宋家掌柜又讓飯打招呼。誰知一個月後,才知道三姥爺悄悄將他十五歲的兒子(即孬舅)送到一個土匪門下磕頭當了乾兒。這個土匪叫李小孩,組織了一個游擊隊,下分長槍隊和短槍隊。他這支隊伍一般不騷擾民眾,但遇到不順心時候,也六親不認。他地盤劃得很明確,方圓五十里,算他的治下,別的土匪來了他打土匪,日本來了他打日本,中央軍來了他打中央軍,八路軍來了他打八路軍。人不來他也不打。他抓人不優待俘虜,一律活埋挖一個與人身高矮胖瘦相同的深坑,頭衝下往裏一放,也不埋土,拍拍屁股就走了。孬舅在那給李小孩當勤務兵。勤務兵當了有仨月,回來了,身背盒子炮,後面帶幾個背長槍的人。這天宋家掌柜正在村西土廟裏問案,剛吃罷熱餅,雙手托着頭在聽雙方陳述,忽然看見孬舅和幾個人背着槍遠遠走來,知道事情不妙,顧不上再問案,站起就要跑。但已經來不及了,剛繞過土廟,就被孬舅們攆上捉住了。光天化日下,宋家掌柜被剝了衣服,赤條條反綁着,押到了村後土崗上。宋家掌柜雖有幾個弟兄,但見了李小孩的隊伍,磕頭搗蒜還來不及,哪裏敢吱聲
就這樣,村後土崗上,三姥爺托胳膊在那坐着,宋家掌柜在一邊跪着,李小孩的幾個人在談笑抽煙,小路保丁在挖坑。坑挖好,三姥爺說
“保長,請吧。”
宋家掌柜一開始還充硬漢,對小路保丁說“坑挖深一點,免得窩着。”現在真見了深坑,屁股躥了稀,跪着挪到三姥爺面前說
“老三,饒了我吧,我不該當這個保長!”
三姥爺說“怎麼不該當,當吧,這不當得好好的。”
宋家掌柜說“我不該當這個保長,放了我吧。”
三姥爺爽快地說“小孬,給保長鬆綁!”
孬舅上前給宋家掌柜解了繩子。宋家掌柜在地上又磕了個頭,爬起來就走。這時三姥爺從孬舅手中拿過槍,對準宋家掌柜的光身子就放,可惜他沒使過槍,一槍打去,沒有打中,打得宋家掌柜屁股后冒煙。宋家掌柜一聽槍聲,飛也似地跑,眼看要鑽進一片桑柳趟子裏,三姥爺着急地拍大腿“完了,完了。”
這時旁邊“砰”地響了一槍,宋家掌柜應聲栽倒。三姥爺扭頭,槍手們仍在談笑抽煙,竟弄不清槍到底是誰放的。三姥爺抹抹一頭的汗,跑上去看宋家掌柜的身子。宋家掌柜還弓着身子在那裏倒氣。三姥爺說
“保長,活不過來了!”
宋家掌柜想了想,是活不過來了,又倒了一口氣,撅着屁股死去。
這公開殺人的案子,被宋家掌柜的兄弟告到了鄉長周鄉紳那裏。周鄉紳一聽光天化日下殺了保長,十分惱火,立馬要辦三姥爺。但後來一打聽,三姥爺他小兒在李小孩隊伍里當勤務兵,馬上泄了氣,偃旗息鼓,不再提此事。村裡人吃飯又閉了門。
三天以後,三姥爺推了兩石芝麻,來到周鄉紳家,說
“大爺,村裡沒了保長。”
周鄉紳連連擺手“芝麻推回去,芝麻推回去,你那個申村,實在是一群烏合之眾。幾十年了,還不服教化。算了,算了,這個村不設保長,讓它亂吧,看它到底能亂到哪裏去!”
自此以後,申村不再設保長,只留一個小路保丁負責收田賦。村裡沒了頭人,村中秩序馬上大亂。井不封了,高粱不罰了,豬狗不再染頭,一切都亂了。民眾們有冤無處申,有理無處說,到處成了孤老、破鞋、盜賊與響馬的世界。恰巧又飛來一陣蝗蟲,遮天蔽日的,將莊稼吃光,又來吃人。三姥爺也在這一年被蝗蟲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