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分(1)
玲姐去了美國后,我感到整個北京空空蕩蕩的。少了玲姐的呼吸,好像這座城市的空氣也有些不一樣了,讓我胸悶。一下班,我就不知道往哪裏去,滿街遊盪,雙腳虛飄,那種狀態讓我很容易聯想到孤魂野鬼。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偶爾會想,還不如真的跟玲姐一起自殺了好。讓愛永不衰敗,遠離現實的陰影。讓愛定格,歸於永恆。玲姐走後的那些孤單的日子裏,我不止一次回想起差點從樓上跳下去的夜晚。我問自己,為什麼沒有跳下去?我覺得原因之一,很可能當時有逼一逼玲姐的想法,逼她跟我結婚。不過我清楚地記得,那激情並不是表演出來的,那迷亂的激情,那危險的激情,都像衝到頭頂的血一樣真實。假如玲姐既不逼我,也不答應結婚,我很可能下不了台,只好跳下去。我跳下去了,只怕是玲姐也會跟着跳下去。幸好那只是一時的激情,很快過去了。每次一想起來,我都有些心驚惶惑。我和玲姐第二天早晨裹着蚊帳從樓頂上走下來后,交談中再也沒有涉及過關於自殺的話題。應該說,去死亡懸崖的邊緣晃了晃,也產生了一些正面影響。彼此再沒有什麼需要遮掩的了,同時又能小心翼翼地相對,這大大促進了我們理解對方的能力,兩顆心相知相通的程度比以前提高了很多。本來,我對玲姐的不滿和失望還有一些餘燼,但因為接下來幾次深入交流,漸漸熄滅。說到底,對差點跟你一起去死的人,沒什麼不可原諒的。玲姐離開北京的前一天晚上,我們長談了一次。我們談得非常興奮入迷,幾乎忘了分別會帶來痛苦。我們都極力使對方相信:她這次去美國,看似彼此的距離一下拉大了,實際上離我們的婚姻大大近了一步。只要她下一步能移民美國,我也能移民美國,或者別的不歧視長女少男結合的國家,我們的婚姻就會減少一個很大的障礙。我們都很清楚移民不容易,也清楚彼此之間還有別的障礙,但我們絲毫不去觸及。我們情願在美好的希望中分離。我們真的相信:在美國,有我們無比美好的未來。我沒想到的是,分離的第二個月,玲姐的態度就有了不小的變化。她走的時候我預料到了可能會有變化,但那應該是在雙方苦苦奮鬥耗盡最後一絲力氣之後。什麼都沒幹就變了,這未免太讓人沮喪了些。8月份,我剛被任命為技術部經理,玲姐發來了一封電子郵件,她認為我留在公司里做管理,比去國外有前途得多。這個說法當然不是沒有道理,但不用仔細琢磨,也能看出裏面有令人傷心的成份。我能夠理解玲姐的良苦用心,同時也理解她那麼說不全是為了我。玲姐有她自己的考慮:她不希望我為她付出沉重的代價,不希望她一輩子被這件事壓得喘不過氣來。我能怎麼樣呢?眼看着她寫郵件的次數越來越少,字也越來越少,字裏行間的感情含量越來越低,一種熟悉的苦惱和無望的感覺越來越多地湧上了我的胸口。有好幾次,我在深夜的北京街頭遊盪,感覺自己像在星際飄浮。一天晚上,阿伍打來電話,約我去青塔“爽一爽”。我找借口想推掉,阿伍很不高興,說現在當領導了,不與民同樂了。拗不過他,我答應下來,開車去一家館子裏接他。在路上,不知道阿伍是喝多了酒,還是真的有點感動,主動把一些同事在背後對我的議論都告訴了我。我不太習慣這種新的表達忠誠友情的方式,感覺很不爽,但又不知道怎麼打斷他。到了上次那家美容美髮店,我讓阿伍挑人去小姐們的辦事處,我說我就在車上。等阿伍領着小姐走了,我找了一個小姐到車上聊了幾句,給了她一點錢就讓她下了車。我開着車在青塔一帶轉了轉,接到了許可佳的電話。起先許可佳在電話里不說話,我餵了好幾聲,她才哼哼了兩下。許可佳說:“是我,怎麼啦,你沒話要跟我說嗎?”我笑了,說我還真有話要跟她說。我知道,我和玲姐欠她的太多了。許可佳說:“這麼久不打電話,我還以為你要裝聾作啞呢。”她認為早就該見個面好好談一談了,把該說的話說清楚。我看看錶,有點晚了。明天是周末,我想跟許可佳商量明天在什麼地方一起吃個飯。許可佳想了想,定在了熱帶叢林餐廳。第二天見了面,我們都有些生疏。喝了一點果酒後,話才漸漸多起來。我有些擔心這種被酒精激發的友好氣氛會一下子蒸發掉,因此說了不少廢話。許可佳耐心地聽着,像豹子潛伏在叢林裏。驀然,我想起從前跟許可佳在一起吃飯的時候,許可佳總是說笑不停,我多數時間靜靜地聽着。現在有點顛倒過來了,我心裏有點彆扭和感傷,嘴裏的果酒很不是味道。也許,並沒什麼必要約她見面,我又幹了一件傻事。我暗暗希望這個糟糕的晚餐儘快結束。許可佳的談興卻漸漸高漲起來了,她說:想想我們兩個真是很有意思,幾乎每一次出來見面都是在餐廳里,吃呀喝呀,一副新時代飲食男女的模樣。我笑了,覺得談話方向不對勁,找時機插嘴打斷了她。我很誠懇地向她道了歉,說我和玲姐真是對不起她。許可佳神色黯然,搖着頭說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又喝了幾口酒後,許可佳突然望着我,問我到底覺得她這個人怎麼樣。我問:“你指哪方面?”許可佳說:“你知道我問什麼。”我說她每個方面都不錯。許可佳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說:“你也學得油嘴滑舌了,跟我認識的其他男人沒什麼兩樣。也好,那我再問你,說實話,你到底喜歡過我沒有?”我臉上有點發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許可佳笑了,說:“這才是你,多問一句就現原身了。算啦算啦,我不為難你了。我也知道你說不出什麼。我好我自己知道,我都快愛上我自己了。”話雖這樣說,沒幾分鐘,她又開始為難我了,問玲姐到底什麼地方吸引了我。我說:“其實你都知道的。”她點了點頭,說這個問題她是認真想過,還把她自己跟玲姐比較過。她覺得,玲姐也沒什麼了不起,等她到了玲姐那個年齡,她會比玲姐更好,會有一大堆男生喜歡她。如果我和玲姐明年有了兒子,兒子一滿18歲就會知道她的厲害了。我笑出了聲,沒有說話,覺得她有點微醺的感覺了。許可佳也笑,表示這些話都是在開玩笑,她不會真的報復在下一代身上。不過,經過這件事,她也真多了一些人生的信心,從此用不着害怕衰老了。她能這樣說,我多多少少有些欣慰,同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她。接下來,許可佳解釋說她其實沒跟玲姐的同事說玲姐的壞話,只是一般性的閑聊,“信不信由你。”她承認還耳環的事有些過份,她非常後悔。說著說著她眼眶濕潤了,說她從報紙上看到給星星命名的事後,實在是咽不下那口氣,是想過要狠狠報復一下。她覺得,如果那顆星星的名字屬於一個比她許可佳還年輕還漂亮的女孩,也許她會想得通些。後來又想到年輕正是自己的本錢,她輸得起,玲姐卻輸不起。這麼想一想就決定放一馬了,她被自己的決定感動了好幾天。後來,她知道玲姐出國的申請卡在了她父親手裏,她聯合母親勸父親放手。說到這裏,許可佳對我說,她求父親放玲姐出國,沒別的意思,她當時是真的覺得那個機會難得。後來玲姐還非常感激她。從她接下來的話中,我了解到玲姐到了美國后,給許可佳寫了不少信,還在網上長聊過好幾次,把我和玲姐認識的經過、中間的反覆、玲姐的苦衷差不多都告訴了許可佳。許可佳非常感動。許可佳停了停,喝了一口酒,望着我說:“看得出來,玲姐是真的很愛你,為了你好,她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可你哪,你幹嘛不跟她一起出國?”我說:“玲姐不讓我去。”許可佳哼了一聲,說:“我還以為你真的是個大情種呢,原來是這樣的!”我有點驚愕地望着她,看點看不懂她了。許可佳接著說:“有人捆着你了?還是要等着玲姐來求你?我看你是捨不得那個經理的位子吧?是怕去美國吃苦是不是?”我心裏有些震動,說不出話來。我覺得許可佳的眼光抵達了我自己都沒看透的地方。跟許可佳交往這麼長時間,我還是太不了解她了。一種陌生的東西在我心裏滋生,讓我感到尷尬和不安。幸好這時候鼓聲響起來了,土著婚禮遊戲開始,餐廳里很嘈雜,我可以不說話。勉強坐了一會兒后,我借口有事,向許可佳告辭。許可佳說她還想坐會兒,我點點頭。走到門廊那兒,我感覺她還在看着我,我的心跳得像叢林裏的鼓聲,我告訴自己不要回頭,一直往前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后,我走出了門,走到了夜晚的大街上,才把那口氣緩緩呼出來。就是在這一天晚上,我決定好好想一想我和玲姐到底怎麼回事,想一想玲姐和經理這個職位對我意味着什麼,想一想人生中什麼對我最重要。我覺得,即使不能樣樣都想清楚,我至少應該把是否出國的事作個了結,不要沒完沒了地懸在頭頂。差不多整個春天,我一有空,就坐在電腦前回想我跟玲姐交往的過程。每一個地方,每一個細小的瞬間,每一次孤寂中得到的慰藉,都在回憶中閃閃發光……我能看見一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夥子慢慢地走在自己的路上,青春在他身上一點一點地流逝,往事在他身上一點一點增加。我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流逝與增加的轉換中隱藏着一個神秘的公式,就像時間與空間的轉換中隱藏着愛因斯坦的公式。我研究着那個公式,直到發現自己這麼干是個糟糕的壞毛病。有什麼好多想的呢?玲姐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應該早就是確定無疑的。只有跟玲姐在一起,我的生命才能安寧和完整,才能得到人們常說的那種人生的幸福,這些,都應該早就是確定無疑的。我每次花很長時間想來想去,最後都是總結歸總結,行動歸行動。想得太多了,我總有一天會喪失行動的能力。儘管玲姐極力反對我辭職,我還是辭了職,不到三個月就辦好了去美國的簽證手續。在辦手續的那些日子裏,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往電腦里敲一些字,或者把以前寫的一些段落整理一下。我覺得紀念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就是完整地寫下來,不讓它被塵埃湮沒。我覺得我應該把我寫的這個長長的故事獻給玲姐,讓她做第一個讀者,讓她完整地了解我的心。但願這一切能打動她,讓她接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