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分(3)
接下來有很長時間,許可佳沒找過我,她的聲音也沒在我耳朵里出現。只是做夢的時候,有兩次夢見了她噙着淚水的眼睛。一天,我把許可佳給我和母親打電話的事都對玲姐說了,玲姐告訴我,有一個星期,許可佳天天去玲姐單位里晃悠,從這間辦公室到那間辦公室。許可佳的父親在單位里負點小責,那些辦公室里不少人對許可佳挺熱呼的。有兩次玲姐從某辦公室門口路過,聽見裏面傳出笑聲,轉過臉就看見許可佳正連比帶劃地說得起勁。許可佳看見了玲姐,要麼突然不說話,要麼壓低聲音。玲姐再往前走,雙腳重了很多,不知不覺走錯了地方,還差點從樓梯上摔下去。她開始感到一些同事的眼神有些異樣,有些目光像針扎過來,有些目光在扒她的衣服。突然有一個上午,許可佳走進了玲姐辦公室,停在玲姐的辦公桌旁微笑。玲姐頓時感到臉上一陣灼熱,下意識地拿起一個文件夾擋在胸前。說到這裏,玲姐對我苦笑了一下,說:“我也真是神經過敏,擔心她會幹出什麼傻事來,毀了我也毀了她自己。”許可佳摘下耳環,在手中拋了兩下,說:“鈴姐,這一對小東西,麻煩你還給你那個表弟好不好?”玲姐勉強笑了笑,說:“佳妹這不是要考我的反應嘛?我還不知道你們怎麼回事呢。這些日子我東忙西忙瞎忙一氣的,沒顧得上關心你們。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許可佳也笑,“不敢再勞你關心啦。幫個忙,把這個還給你表弟就好了。其實你交不交給小天,大概都是可以的。”看見有的同事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在朝這邊觀望,有的同事在跟許可佳笑着打招呼,玲姐覺得許可佳塞進她手裏的那一對耳環,滾燙滾燙的。她能感到掌心在出汗,能感到掌心的脈跳。耳朵里嗡嗡的。有個同事去飲水機那邊續完水,端着茶杯從身邊走過,問了句怎麼回事。許可佳就把我母親送給她耳環的過程講了一遍,連先前送的一隻祖母綠寶石耳環被我弄丟了的事也講了。末了,轉過頭對玲姐說:“不知道那對耳環會不會落在了你家裏。”玲姐說:“你是在開玩笑吧?我有點反應不過來了,像得了老年痴呆症似的。走,我陪你上家裏找找,找得到找不到我們都可以放心了。”說完,要拉許可佳離開。許可佳笑了笑,說算了,她還有事。看見許可佳走出了辦公樓,玲姐才回到辦公桌前接着做事。沒幾天,許可佳又來了,依然這個辦公室坐坐那個辦公室坐坐,玲姐的辦公室也不例外。玲姐對我說:“有時候真怕她會敞開了鬧,有時候又寧願她敞開了鬧一場。”我說:“怎麼能這樣?我找她談談。”玲姐說:“這事你是談不清楚的。說起來,到眼下為止她還不算是惡的。以後怎麼樣就不知道了。”玲姐嘆了口氣,說這也是她自作自受,怨不得許可佳。接下來把三年前她是如何在許可佳身上用心的事,大概說了一下。三年前,她給我安排的相親一次又一次失敗后,她就想到了這種古老的相親形式可能有問題。她雖然急着為我找一個女朋友,好讓女朋友拴住我的心,不再糾纏她,但她已經明白這事不能急。精心挑選了許可佳后,她仔細研究了許可佳的喜好,然後有針對性地訓練我,有針對性的影響許可佳。這個過程歷時近兩年,把我塑造成許可佳認為的比較理想的擇偶對象后,才安排我和許可佳第一次“不期而遇”,然後不時鼓勵許可佳追求我,鼓勵我追求許可佳。聽到這件事,我心裏猛地被震動了一下,像一堵牆轟然倒塌,秘室里的機關一下子暴露在眼前。我半天說不出話來,沒等大腦里激蕩的塵埃落定,韓總就打來電話要我陪他去天倫王朝參加一個酒會。路上,我昏昏沉沉的,想到了不少往事,有和玲姐在一起的,也有和許可佳在一起的。那些往事裏有不少細節被風雨剝落了顏色,露出了破敗的底子。再換個角度看,又像是抹上了一層新的亮色。我覺得有一種想重新評估過去經歷的衝動,轉瞬又被許可佳在玲姐單位里晃動的影子擋住了。應該說,玲姐對許可佳做得有些過份,許可佳生氣是有道理的,但許可佳也有些過份。從玲姐的話里我能想到這個活潑的女孩已經變得幽怨,我真有些心痛,埋在心底的愧疚又翻上來了。毫無疑問我有責任。我應該找她談一談。到了天倫王朝,上電梯時,許可佳黯然神傷的樣子還在我眼前揮之不去。這次酒會上我喝了不少酒。像前幾次跟着韓總出席酒會一樣,我幫韓總代酒,不過這一次韓總沒讓我代多少,他自己接着喝了。沒人跟我碰杯,我自斟自飲。酒會散后,韓總彷彿意猶未盡,要我跟他去三里屯接着喝。我有些驚訝,覺得他的酒量遠在我之上。再想一想每次在酒會上他只喝一點就忙着宣佈不行了,我更驚訝了。韓總很可能是老子稱讚過的那種人,知其雄而守其雌什麼的。自己真是走眼。坐在酒吧包間裏,韓總又喝掉大半瓶酒後,說他今天要跟我說點酒話。直覺告訴我有重要的話要從他嘴裏出來了。果然,韓總告訴我,公司要改制上市,他即將卸任退休,有些話還是趁早說了好,免得公開場合下大家都言不由衷。他感謝我拿那麼多時間陪他下棋,讓他得以把許多煩悶孤獨排遣在棋盤上,希望以後有時間還能去看看他。我當然表示那是不用說的,這次不是客套話,相信他也聽出誠意來了。韓總點點頭,說還有幾句話希望我牢記,但不準拿筆記,出門后也要忘掉是誰說的。這一番話,讓我稍稍有點緊張,又稍稍有點興奮。我覺得他可能要透露什麼絕密的事情,我不想知道又想知道一點。幾分鐘后,才發現他用語言展現的是一張人事關係網,公司中層以上的管理人員是怎樣結成這張網的,誰誰誰的背景是上面的誰誰誰。語言所到之處,障人眼目的隔板紛紛拆掉,遮掩的浮土紛紛掀開,露出的根節沿着走廊,或穿牆過壁,在整座大樓里糾纏,往城市的心臟延伸。又喝了幾杯后,我好像明白了韓總把這張網提出來給我看的意圖,他想把我安排到技術部去做經理,如果他卸任前辦不到,他希望我自己去找“組織”。這次喝過酒後不到一星期,韓總就被宣佈退休了。拿有些人的話說,是下課了。宣佈的第二天,韓總沒來公司里露面,攜夫人和保姆遊山玩水去了。辦公室的交接是我替他做的,我彷彿成了總經理辦公室的勤雜人員。跟打字員和複印機傳真機什麼的共用一個小辦公室。上班看報,閑得無聊,總覺得別人看我像看一件被遺棄的東西一樣。去找總經理,要求再去北京分公司的銷售部,總經理笑着拍我的肩膀,說你急什麼急什麼,想去干銷售員就更不用急了。這一掛我就被掛了兩個星期。有一天我很想去找一找韓總的上線,接下來問自己去找韓總的上線幹什麼,一下子把自己問住了。在秘書位置上呆了這麼些日子,感覺不像原先想像的那樣好,我發現自己已經不是很有興趣再給誰當秘書。去部門或分公司做管理好像也沒有多大吸引力,我所看到的大大小小的管理人員,揚眉吐氣的是少數。忽然想起玲姐的建議:好好考慮一下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往哪個方向發展,然後做個長遠的人生規劃。這樣的事一琢磨起來,就不免迷茫,煩躁。玲姐的建議說起來簡單,其實複雜得要命,哲學家都沒幾個有能力去想去做的。偌大一個公司,我覺得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人,恐怕比揚眉吐氣的管理者更少。只不過多數人不像我一樣,往人生意義呀價值呀活着為什麼呀那座**陣里一鑽就不容易停下來。找一條適合自己的人生之路,對於23歲的我來說,難度實在不小。倒回去幾年,我曾一度看見過一點亮光,在遠處閃爍,再看看通向亮光的路,宮牆重重,還有地雷陣和萬丈深淵,我的勇氣差不多煙消雲散了。然後再回顧回顧已經走過的路,發現大多數快樂的時候差不多都是跟玲姐在一起度過的。跟玲姐在一起,雖然有不快樂的時候,但畢竟有過那麼多快樂的時候。不跟玲姐在一起,有不快樂的時候,卻極少有快樂的時候。我覺得這就是重大區別。在這個時代,還能被我信奉的格言已經不多了,“惟樂至貴”可以算一條,我還是爭取跟玲姐在一起過快快樂樂的小日子吧。沒有更偉大的事業可以干,那就把愛情當事業來經營。其它的,用兩隻眼睛一起瞧,不就是錢這一個字嘛?做什麼都是掙錢,做秘書不見得比我做銷售員收入高,而且時間還不是我自己的。苦悶了幾天,算是把人生的小方向敲定了。這一天我興沖沖地給玲姐打電話,打算晚上去看她。自從上一次談過許可佳后,我們的心情都不太好,我雖然沒有把對玲姐的不滿當面發泄出來,但也沒怎麼跟她好好聊過。我希望過去的事情能夠過去,希望這一次能夠說服她不要再猶豫,快點跟我結婚把兩個人的未來綁在一起。玲姐在電話里沉默了幾秒鐘,說她正好也有事要跟我談。是出國的事,單位里派她去美國談一個合作項目,她自己想在美國進修一下。我說:“這是好事呀,什麼時候回來?”玲姐說:“現在還不清楚。”我說:“那我們趕緊結婚吧?我也可以去美國探探親什麼的。”玲姐說:“晚上再商量好不好?”放下電話前,玲姐要我10點過後再去她那裏,10點之前她還有些事情。在公司里吃過晚飯,我想10點之前我沒什麼事情,不如先去玲姐家裏搞一點浪漫的求婚氣氛出來。我又買了些氣球、鮮花、巧克力、紅紙、笑娃娃等,去玲姐家裏佈置開了。氣球做的金牛這次依然委以重任,在進門處的鞋柜上,在茶几上,在餐桌上,在床上,在陽台上,到處都有成群結隊的金牛佩着紅緞帶,馱着五顏六色的玩具聘禮。四處飄浮着一些大大小小的金牛與白羊,兩個兩個的系在一起。巧克力、鮮花、糖果當然還是擺成心形。大約有20張字條上錄著世界各地的求婚詩或求婚歌詞。門框上方,做了點手腳,門打開到一定的程度,一隻大氣球就會爆炸,讓裏面的花瓣和字條飄飄洒洒地掉在進來的人頭上。然後笑娃娃一個接一個地往身上掉,高唱我在商場櫃枱前錄進去的童謠:“嫁給我吧,哈哈哈哈。嫁給我吧,哈哈哈哈。”浪漫工程搞完了,玲姐還沒有回來。我坐在沙發上,想像了一下玲姐進門時的驚喜樣子,把自己想笑了。茶几下面一層的隔子裏有水果,果籃上有一本雜誌。我拿起來翻了翻,有幾頁像被水滴打濕過一樣,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幾頁上刊登了一個悲慘的愛情故事,大概情節是:女主角為情所困,給男主角留下一封信后悄悄出走,男主角四處尋找,把自己弄得不成樣子,最後病死在一家小旅店裏,女主角後悔莫及,終日以淚洗面,背上刺了四個大字:“永不嫁人”。我很容易就把這個故事跟我的經歷聯繫在一起,跟玲姐學英語和出國的事聯繫在一起,心中有些感傷,又有些驚駭。我獃獃地坐在沙發上,手中舉着雜誌,獃獃地看着,眼睛像要把每一個字都吸到腦袋裏去,頁面上漸漸一片空白。玲姐和老易進門的時候,氣球叭地爆炸了,玫瑰花飄飄洒洒落在玲姐頭上,玲姐嚇了一跳,臉上的驚訝像無價之寶放出光來,幾秒鐘后,臉色變白了。緊接着高唱求婚歌的笑娃娃一個接一個掉下來,掉在隨後進門的老易身上。我的聲音在老易手上充滿激情地重複着:“嫁給我吧,哈哈哈哈。嫁給我吧,哈哈哈哈。”玲姐朝老易尷尬地笑了笑,說他就是這樣,喜歡胡鬧,然後請老易落坐。老易繃著臉,朝我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三個人坐在熱烈浪漫的氣氛里,彼此都有些冷淡。玲姐總算想起應該給老易泡一杯茶,老易大手一搖,說不用,說他還是那幾句話,玲姐給個說法他就走。我很快聽明白了,老易這天來找玲姐,是要玲姐賠他家房子的裝修款。玲姐把老易帶到小區的小飯館裏吃晚飯,飯桌上就談得不太愉快。老易堅持要全額賠,共16萬多一點,零頭可以算了,老易說他為裝修花的心血也可以不論。玲姐說這不公平,她頂多負一半責任,而且裝修也沒花那麼多錢。老易說:“我還結婚不結?我未來的夫人肯定不喜歡你喜歡的那種裝修,肯定得全部重來。花了多少錢有發票,你可以自己算。”玲姐點點頭,說:“改天你把發票拿來,先把數額算清楚我們再說好不好?”老易說:“發票我帶着,就不要改天了。”說完當著玲姐的面,掏出發票和一個小計算器。可能是指頭太大了,他摁了幾下計算器,不好使,找了根牙籤接着來。我起身在屋子裏轉了轉,心情有點舒暢起來。瞧這架式,老易正式下課了。又去陽台上轉了轉,繁星滿天。腦子裏盤算了幾個來回,把銷售談判小技巧過了一遍,走回茶几旁坐下。計算器已經顯示出結果了,是老易說的那麼多。玲姐沒有說話。我有點懷疑發票的真實程度,不過沒有指出來。我笑了笑,說我可不可以說幾句話。玲姐正要開口,老易搶先回答了我,說當然可以,小天老弟畢竟是表弟嘛,哈哈。我也打了個哈哈,說玲姐在裝修房子的時候,誤了工,出了力,這些都是老易同意了的,應該折算成錢。玲姐因此受了傷,老易應該賠。老易說這也有道理,就把誤工以日工資折算了一下,再把住院費用加了進去,共2萬多一點。另外應該加一些補償。討價還價了一陣子,他一口咬定這部分費用的總數,他能接受的上限是3萬8。我說暫時放下這個,先說說比例。我的看法是,這事說到哪裏去,也是一人一半的事。如果要玲姐賠一半,明天就叫小工去老易家裏,把裝修拆掉一半。不接受這個說法,可以上法院打官司。老易說:“過幾天你表姐就上美國了,我找誰打官司?”我說:“你找我好了。”我拿準了老易會接受一人一半的比例,他堅持要玲姐全額賠,不過是為難一下玲姐,出出氣而已。比例談妥后,他不答應讓小工拆掉一半裝修。我說那好辦,可以把那一半裝修賣給他。把發票上的數額除掉一半,就是那一半裝修的費用。玲姐的工傷費用另算。這樣繞了兩下,老易糊塗了。他自己算來算去,牙籤在計算器上摁斷了兩根,發現還得倒給玲姐3萬8千塊。老易有點急了,說你拿錢來,叫小工拆一半好了。玲姐在一旁笑了起來,說她不要老易給她錢,她還是出一點錢補償一下老易。我說憑什麼。最後玲姐還是拿出了2萬塊錢,說她要出國,實在是一下子拿不出更多。老易不肯接,說他今天腦子有點糊塗,改天再來算。玲姐說也好。老易出門的時候,我說慢走,他像沒聽見似的走掉了。玲姐送老易下樓,我心裏忽然很不舒服。我說不清為什麼不舒服。去陽台上站了站,能聽見樓前空地上玩耍的孩子們唱的歌:“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朝天上望一望,這個角度看不見一玲星,但我知道孩子們歌唱的星星中,也包括一玲星。我去洗了個澡,然後坐在客廳里等玲姐,等她跟我說出國和結婚的事。這麼久還沒回來,我覺得她真夠磨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