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1)

第五部分(1)

我剛走進餐廳時,就給迎面撲來的綠色掀了一下。上千平方米的餐廳里,到處都是樹和藤蔓。心想老闆真夠下本錢的,差不多把某一處熱帶叢林搬到北京來了。回過神后,才想起應該懷疑一下這些樹的真實性。本來也想掐一掐的,但沒動手。門廊那兒有一塊“請勿攀折植物”的牌子。聽女孩說都是真的,我朝女孩笑了。女孩聲音嗲嗲的,舉動像頭輕捷的雌豹。她看了我一眼,問:“我可不可以坐這兒?”我望了望一名剛走過來的侍者。女孩馬上又說:“沒關係啦,沒關係啦,你朋友來了我再走就是啦。”我腦子裏閃過了一道亮光,叫了一聲:“許可佳。”女孩立刻亂叫亂笑起來,像個正在藏貓貓的孩子給逮着了。她取下豹頭面具,質問我:“知道是我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這下把我問住了。那道亮光閃過之前,我並不知道她是許可佳。說腦子裏閃過一道亮光,當然是模仿一些小說書里的說法。看見了許可佳,我多少有些驚奇,也有一些興奮。顯然,關於幸運顧客之類的電話,很可能是許可佳導演的了。我笑了起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幸好許可佳並不是那種問你話,就一定要你回答的女孩,我正想着怎麼對付過去,她就已經說開別的了。許可佳先誇了一通我身上的咖啡色襯衣,接着誇了一通我的西褲和皮鞋,最後搖頭晃腦地笑着,說:“這裏就只有你很特別哦。”不用轉頭四處看,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什麼。餐廳里,大部分客人都裝扮成了叢林動物,散坐在水牆邊、樹下和林中空地上。但我覺得那種裝扮有些傻氣。我問許可佳,我能不能不穿戴那些東西。許可佳說不行不行,招手把侍者叫過來,問有沒有打扮成公豹子的衣服。這個侍者腆着大肚子,做出一副酋長的樣子,說當然有啦。然後帶着不容置疑的高貴氣度,點頭,微笑,走開了。許可佳問我:“晚上沒別的安排吧?”我說:“沒有。這裏挺不錯的。”許可佳笑了,說她也覺得挺不錯的。還告訴我,上個月客戶請她,來這吃過一次,當時她就想到處掐一下,看這些樹是不是都是真的,沒撈着機會。這次,她差不多每棵樹都掐了掐。有個侍者想阻止她,她跟人家小吵了一架。她說告示牌上只寫着不許攀折,沒寫着不許掐呀,結果侍者拿她沒辦法。也正是因為那個侍者激了她一下,她才非鬧着要把每棵樹掐個遍不可。有幾盆據說是直接從美洲運來的吊蘿,由於大堂經理出面,她才放過了。末了許可佳問我:“怎麼樣,本姑娘厲害吧?反正我覺得這一架是我贏了!”我心裏跳了一下,想起金庸筆下那種熱衷於鬥嘴的人,平時沒事都要撩撥別人,何況還佔着一點點歪理。一想到許可佳嘴皮飛快翻動、精神越來越旺的樣子,我就想笑。再想一想,心裏又跳了一下,笑不出來了。覺得這個姑娘我惹不起。以後,她要是知道了我跟玲姐是怎樣說她的,我還不知道要遭受怎樣的一劫吶。酋長侍者走過來了,拿着豹紋裙子和豹紋帽子,問我怎麼樣。裙子我堅決不肯穿,帽子是許可佳直接扣在我頭上的。她一隻手還在帽子上壓了一會,我只好戴上了,算是配合一下氣氛。她給我扣帽子的時候,我看見了她的膝蓋,她沒穿這個季節女孩子常穿的那種長絲襪。許可佳的五官長得還算湊合,沒想到這雙膝蓋卻不能小瞧。很多長期坐辦公室的姑娘一站起來,膝蓋那兒就堆起了難看的皺褶,但許可佳站直的時候,膝蓋依然圓潤光滑。玲姐曾告訴過我,一個女人的臉皮很容易塗得紅紅白白的,你只有拉她去太陽底下照一照,才看得出有一層化妝品浮在上面。膝蓋不同,只要敢將膝蓋露出來,皮膚的品質就暴露無遺。玲姐的膝蓋保養得很好,經常用含果酸的乳液輕輕按摩。正式認識她的那一天,我正盤腿坐在棋院裏打棋譜,一雙漂亮的膝蓋出現了,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眼前,停在照進來的陽光中。幾年以後,我曾想過哪一天離開公司了,如果不搞圍棋培訓班,就專門開一家膝蓋美容院,只要廣告跟上去,生意一定不錯,世界一定更美好。這天晚上,我可能朝豹紋短裙下面的膝蓋多看了幾眼,引起了許可佳的注意。起先,許可佳把一隻膝蓋收到另一隻膝蓋後面,接着,兩隻膝蓋輪流往後收,再接着,兩隻膝蓋都坦露出來了。菜端上來的時候,許可佳說:“我自作主張點了餐,你可別嫌不好吃哦。”說完馬上用手背擋住了嘴。我望着她笑,她很快又鎮定自若了。擺在大樹樁上的菜,多數其實很平常,不過是牛排、漢堡之類,被叫不出名字來的葉子圍着,裹着。沒有刀叉,只有兩根細樹枝,我用葉子包好一塊牛排拿起來,才吃了幾口,就發現許可佳的那一份只剩下一堆沒肉的骨頭了。我說:“我給你一些吧。”許可佳直搖頭,說了一聲謝謝,“吃到最後一塊我才嘗出來好難吃,這麼難吃的東西敢這麼貴,一塊牛排值一頭牛錢了,恨不能再掐一遍這些樹上的葉子。”說著又用手背擋住了嘴,停了一會才告訴我:“其實不該用葉子當盤子,在熱帶雨林,葉子可是土著人的手紙。”我還沒吃完,盯着這些用葉子包着的東西。後來許可佳談到了星座,問我知不知道金牛座的最佳伴侶是什麼座。我是金牛座,從來沒研究過最佳伴侶是什麼座。許可佳讓我一定查一查。接着,要我一起玩一種心理測試遊戲:給我一個假定的情境,然後問我會有什麼反應。我老老實實回答了,事後才知道她是在測試我對愛情的態度。我不知道分數,她沒有說,她只是笑。音樂聲突然變小了。一個巫師打扮的人走出來,宣佈叢林聚會將進入**,餐廳將選出一對客人成為今夜“美洲婚禮”的主角,選上的將免掉餐費。不少人躍躍欲試,有些本來不認識的男女也速配成對,但最後還是我和許可佳給選中了。鼓聲突然響起,來了一群打扮成土著人的侍者,圍着獸皮或樹葉子,不由分說把我們兩個人抬了起來,又唱又跳,還給我們灌一種味道有點苦又有點甜的果酒。那果酒勁不小,入口很順,上頭很快。顧客起着哄,讓我親許可佳,給許可佳帶上花環,最後讓許可佳騎在我脖子上進洞房。我沒料到許可佳會這麼沉,頭暈暈乎乎的,急着問巫師洞房在哪兒,巫師大笑着指着通向大街的門。我馱着許可佳搖搖晃晃地走出去,耳朵里灌滿了鼓聲、歡呼和爆笑。給街上的風吹了吹,腦袋清醒一點點了,發現許可佳的手還在我手上。我不記得她的手是怎麼到我手上來的。把她從肩膀上放下來后,我們的手很可能就沒有分開過。她的手很小,很熱,很柔軟。頭一回牽着一個成年處女的手在春夜的街上走着,我覺得又舒服又難受,不知道是該握緊,還是該鬆開。後來鬆開過一次,她又悄悄塞回我手中。有那麼幾分鐘,我想起在餐廳里剛見到許可佳的時候,我還因為曾經編過她不少鬼話而慚愧,這會兒不知道我是慚愧還是不慚愧了。在街燈里轉臉看看許可佳。許可佳雙眼迷離,臉上正浮着夢幻般的笑容。這個女孩真讓人捉摸不透,清醒時,能噼噼啪啪說個不停;喝了一些酒,經過一場喧鬧后,竟這樣沉靜。很多年後,想起這個夜晚,我依然說不清自己當時是怎麼回事,彷彿那些神秘的土著果酒依然在起作用。我問自己:假如,那個自稱是助理的女子給我打電話時,我就知道將要同桌的幸運顧客是許可佳,我還會不會去餐廳?我無法給出肯定的回答。假如,當時我知道我和許可佳之間,會發生後來的一連串事情,我可以肯定地說——我不會去。但是,人人都知道這樣一句話:“歷史沒有假如。”對於個人經歷來說,也是如此吧。夜色中的北京看起來很破碎,華燈閃耀,黑暗東一塊西一塊的。我們從一盞路燈下面經過時,一樣東西“啪”地掉在了我頭上。我抬手摸了摸,粘乎乎的。仰頭看了看,月明星稀,一隻烏鴉站在電線上一動不動地望着我。這是幾乎停頓的一分鐘,我心裏充滿了莫名的敬畏,彷彿夜晚出現了一條裂縫。我站住了,意識到有什麼事應該停下來,就停在這兒,不能再往前走。許可佳迷迷糊糊地問我:“怎麼啦?”聲音像剛睡醒、嗓子還沒有敞開的幼兒一樣。我心裏不可抗拒地融化了一塊,我握了握她的手,說:“沒什麼,沒什麼,走吧。”就這樣我們又一起往前走了。她溫馴地隨着我,好像隨便我把她牽到哪兒去。我穿過自行車道走到馬路邊,招手叫了一輛的士,讓許可佳坐進去。關上車門,發現車頂上有一攤鳥屎一樣的東西,又打開車門把許可佳拉了出來。另打一輛車,看見她還是那副迷迷糊糊的樣子,我不大放心,就跟着上了車。把許可佳送回家后,我坐原車回到了住處。在水池子裏洗了洗頭,頭在水龍頭上碰了一下。後來乾脆去洗澡,差點滑倒了。在鏡子前怔怔地站了一會,眼前又浮出許可佳嬰兒般軟綿綿的笑容。她下車后,我對她說:“我走啦。”她就那麼笑了一下,只說了一個字:好!上床前接到了一個電話,我喂了一聲,對方就掛掉了。我朝電話獃獃地望了一會兒,胸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歉疚。我靠在床頭撥通了玲姐的電話,電話那邊傳來了打牌的聲音。我說是我。玲姐啊了一聲。打牌的聲音迅速變小了。玲姐問:“還沒睡啊?”“嗯。”“是不是有急事,小天?”“沒有。”“沒有就睡吧。明天我給你打電話。那邊正催我出牌呢。”“好吧。”掛上電話,我意識到玲姐在電話里沒有笑,這是很少有的事。我走到窗前站了一會。看不到香山那邊的山影。城西上空有一塊很大的浮雲,金黃,明亮,低低地懸着,低低地翻滾,像許多人的夢糾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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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回想一個比我年長的女人(完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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