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3)

第三部分(3)

沙塵暴又颳了兩天,才算是過去了。附近公園裏晨練的人又多了起來,天還沒怎麼亮,就發出一陣陣憤怒的吼叫聲。這天早晨,我醒來,模模糊糊地覺得那些吼叫聲是從我的夢裏發出來的,毫無道理地堅信,這一天會出點什麼事。起床,洗刷了好一陣子,想不起做過一個什麼夢,卻忽然想起了電話鈴的聲音。我剛上班的那幾個星期,還住在學生宿舍里,差不多每天早晨都是玲姐打電話來叫我起床。搬到南城后,才沒有把電話鈴聲當鬧鐘。我在東直門那一帶上班,在一家通信系統公司。大學畢業后,玲姐陪我到這家公司應聘過兩次。第三次,她從清潔女工那兒打聽到公司里有一位姓韓的老總喜歡下圍棋,於是考試我的場地和內容都變了。棋具是現成的,就在韓總辦公室的書櫃裏,我跟韓總下了一局,玲姐也跟韓總下了一局,最後贏得了這份工作。我皮包里經常夾着李昌鎬的新棋譜去上班。有時候,我真的有點羞愧,我能看見等着進公司工作的博士和碩士在門外排着長隊。我從小喜歡下圍棋,很欽佩天才棋手李昌鎬以著名的安靜震動世界。上大學二年級的那一年,只要有時間,我就會去棋院打李昌鎬的棋譜。那時候我對學校里的課程安排非常失望。通信專業這個行當,每天都在湧現新知識,我們在教室和實驗室里還沒來得及消化的內容,每天都有幾頁可以撕下來扔進垃圾桶里。我想,反正我的大學時代註定要給糟蹋掉的,不如我自己來把它掰碎,擱到圍棋盤上去糟蹋更好一些。我真是做夢也沒想到,我竟然會因為不務正業下圍棋,而得到這份不錯的工作,並且,認識了玲姐。我跟玲姐就是在中國棋院認識的。一天下午,我看見一大堆人擁着一個業餘四段,在大太陽底下朝棋院背後的教室里走,一個女人不遠不近的跟在後面。無袖衫,露膝裙,身上粘着陽光。業餘四段不時回過頭招呼她一下,她笑一笑,點點頭,也不加快腳步,還是不遠不近的跟在後面。那個業餘四段,曾經指導過我打譜,姓常,經常義務幫棋院辦圍棋訓練班。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棋院門口,當時我正坐公交車去上班,沖他喊了一嗓子,他四處望望,才朝公交車揮了揮乾柴棒一樣的手臂。後來聽說他老婆鬧離婚,他吞下了19枚圍棋子,自殺了。他是我見過的對圍棋最痴迷的業餘棋手,他叫常寬,一個不應該被湮沒的名字。我希望以後有機會專門寫他的故事。去上班的路上,我只要倒一次39路車,就會經過中國棋院。有好幾年,只要中國棋院門口那一段路不讓我覺得太難過,我就不會不坐39路。起初是刻意的,後來就成了習慣。關於習慣,克格勃訓練手冊中有一句話,說每一個習慣都有可能是致命的,你不能養成任何習慣。車過棋院,有時候我會感到心臟緊縮,這時候就會想起克格勃訓練手冊。當然更多的時候,我會傻笑起來,回想起第一次見到玲姐的那個下午。那個下午的情景在以後的回憶中經常出現。39路車一上玉蜓橋,我就能看見棋院的四方形大樓,那個下午就會出現在車窗外面,那個下午陽光晃眼。現在追溯起來,假設當時不是因為教材或教育體制那麼陳腐,假設不是常四段的講解那麼吸引我,假設沒有李昌鎬——還是不假設了吧。事實上整個世界無限複雜永不停息地運行着,我和玲姐認識,就是運行的一個結果。我能進這家公司,是運行的另一個結果。我想起了兩行詩:“在人生所有的細節里/都晃過了命運不可捉摸的影子。”這天我依然坐39路車去上班,跟往常不同的是,這天我很容易就有了過多的感概。棋院的大門一閃而過,往事在回憶中不可避免地變形,一個下午被壓縮在幾秒鐘內:一個女人修長的、沒穿襪子的雙腿在陽光中走動着,空氣在她周圍一圈一圈盪開。她朝我走過來。她從我身邊走過去。那天我們還算不上認識,還沒說過話,但離正式認識的那一天已經不遠。在辦公室里呆了一上午,不知不覺已過了公司食堂開午飯的時間。整個辦公室一片沉寂,三十多個小隔間像戰後的坑道掩體。我雙手枕在腦後,仰靠在電腦椅上,望着天花板發獃。我想到了我和玲姐之間很多尚未攻克的難題,我想到了很多解決方案……正藉著椅背的彈性一晃一晃的,辦公桌上突然響起來的電話鈴聲讓我差點摔下來。電話是許可佳打來的。許可佳的聲音在電話里很清脆動聽,有幾秒鐘我沒聽出是許可佳的聲音,直到她說起了“周末在你表姐家裏”,我眼前才浮現出一個清爽結實的女孩朝我微笑的情景:她先怔怔地望了我幾秒鐘,接着撩開擋住臉的頭髮,好像要認出我是誰,才決定是否微笑。這真有點特別,跟那種見人就笑的女孩子有點不一樣。許可佳沒容我多說話,就劈劈啪啪地告訴我突然找我的原因。她打車走到我們公司這一帶,才發現錢包里沒帶夠錢,司機不肯往前開,也不肯倒回去。“你一定要幫忙喔,”許可佳說。我走下樓,差點沒認出許可佳來。這次她化了很濃的妝,跟上一次素麵完全不同,紫色嘴唇,藍色眼睛,有點像玲姐說過的那種韓國妝。我問許可佳需要多少錢。許可佳說:“付夠車費就行了,”她笑了笑,又說,“肚子餓啦,你做好事做到底行不行?”我當然不能說不行,問她想吃什麼。許可佳說:“隨便隨便。”隨便這道菜最難點了。我想起同事阿伍過生日時,我們在仙蹤林聚過一次,那兒好像有一種炸土豆條叫隨便。我帶許可佳去了街對面的仙蹤林。一路上這個愛說笑的女孩不停地解釋着,說她來這邊辦點事,幸好在我們公司旁邊,不然,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真是沒想到會沒帶夠錢,還說她每個月底都會有好幾天帶不夠錢,說完格格地笑起來。我這才想起又到月底了,時間過得真快,又到了該去韓總的辦公室下棋的日子,立刻有些胸悶。那個韓總的日程表上,每個月底都有一天畫上了一黑一白兩個圈圈,到了時間,秘書就會四處打電話找我。一年以後,韓總退了下來,棋癮犯了,四處打電話找人下棋,有時候我還會去跟他下兩局。在仙蹤林的鞦韆椅上坐下來,我和許可佳一人點了一個套餐,另外給許可佳加了一個“隨便”。許可佳問我“隨便”是什麼,我沒告訴她。等餐的時間,許可佳又一直說個不停。吃飯的時候,她嘴裏塞滿了食物,依然滔滔不絕,彷彿她嘴裏還有一條備用的舌頭。“隨便”端上來了,見是普通的炸土豆條,她楞了一下,大笑不已。我模模糊糊的覺得,這個愛說笑的女孩,好像有一點緊張,上次我送她離開玲姐家時,她也說了很多話,但在夜色的掩護下,我看不到她的表情。這一次,她的臉微微有點紅。我問她是怎麼知道我們公司的電話號碼的。她說:“出租車開呀開呀就開到了這兒,我說哎呀呀我沒錢啦,司機馬上停了下來。然後我就看到了你們公司的牌子。打114一查——我厲害吧?”我沒追着問她是怎麼知道我所在公司的名稱的。我感覺到玲姐已經跟她說了不少關於我的事。我慢慢地吃着,靜靜地聽着,很快就知道了玲姐是許可佳爸爸的同事,還知道了許可佳的爸爸媽媽從小就把她管得很嚴,只要是男人打電話來,她媽媽就會偷聽,她爸爸就會查問。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說起這些,也沒有去細想。把自己的一份套餐吃完后,我對許可佳說,公司里午餐和午休時間都很短,我得上去啦。許可佳馬上把半根黃瓜叼在嘴裏,騰出手從大紙袋裏掏出了一個小盒子,說要給我一點小禮物意思一下,以免幫了她很沒有意思。那是一條領帶。我笑了笑,說我不打領帶。許可佳卻一定要我拿着,說是給客戶買的禮物,多了一條,實在不喜歡可以送給別人,別人不喜歡還可以退還給商場,裏面有發票。我只好收下。剛回到辦公室,手機響了,還是許可佳。許可佳說:“是我。這是我的手機電話。上次蹭你表姐的飯,這次是你,找個周末的時間聚一聚好不好,一定要給我一個機會回請你喔。”沒等我回答,電話就掛了。我朝電話獃獃地望了一會,然後存好許可佳的電話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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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回想一個比我年長的女人(完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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